鸢尾花(2)

她把钱塞给俊宝,就自顾自地走回去了。爱米丽倒是没有察觉出丹妮丝的心情变化,高跟鞋“笃,笃,笃”地从后头追上来,丹妮丝只得无奈地放慢脚步。爱米丽看了眼丹妮丝的头发,问:“咦,你好像换发型了呢。”丹妮丝应道:“是啊,下面修薄些,看上去灵便些。”爱米丽叹了口气:“我可能也要换个发型了,我这种盘头年纪轻的时候看了倒还对眼,现在老了,真有些背时了。”她凑近丹妮丝,身上有散漫的香水味飘了出来:“前几天,我去洗了趟头发,真的气死我了。”她睁圆了那副精致的眼睛,丹妮丝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的睫毛虽然是疏落的,但是每一根都被睫毛膏涂得楚楚动人:“你知道,那天我不肯烫头发,你猜那帮我做头发的小姑娘怎么说?”丹妮丝不以为然地应了声:“当然是劝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太省了。”爱米丽的声音里开始有了愤怒:“她告诉我,宁可花这两千块做一下发型,省得被老公看厌烦了,到外头去包一个什么二奶,那花的钱就不止这两千块了。”丹妮丝听了,也觉得那小姑娘未免太刻薄些了:“现在国内可不比我们出国时那会儿,俗气得要死。”爱米丽怨气未消:“哼,我老公能是那种人吗,退一万步,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什么好下场。”

丹妮丝回到家,刚刚跟爱米丽的对话让她有些疲倦。她找了一个水晶玻璃花缸,把那一大束鸢尾花插进去。她靠着沙发,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到她的身上。厨房间里保姆正在准备晚上要吃的菜,先生戴维已经打过招呼晚上有应酬,儿子上学还要过大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她终于有了点点闲心去看那插在水里的鸢尾花。它们集中在一起,好像一团蓝紫的墨水,轻巧地洇出去,分成好几绺展开来,经络越变越分明,丹妮丝这才起了点要回忆的奢侈心思。她四十正好出头,年华也还有几分在,这个时候要想点过去的事,倒是恰到好处,不会伤筋动骨到哪里去。这岁月现在是这么安静,安静到她能想得起来她和安德里亚斯在一个叫做芙罗拉的意大利小餐馆里头吃饭的许多细节。安德里亚斯金发的一侧有个隐秘的小痣,让她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他们每次都会点那个叫“提拉米苏”的甜点,只点一份,小圆碟子上靠着两个灵巧的银调羹。她一勺一勺地小心地挖着“提拉米苏”,那蛋糕是甜美奢华的,里面又混着朗姆酒的劲道,很容易让人恍惚。二十年前,飞美国前的那一个晚上,丹妮丝住在上海的姑妈家里。她对着镜子试一件金丝绒的旗袍,那旗袍做得非常合身,姑妈在她后面看着她那窈窕的样子,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认真地说:“你出去了可要当心,老外都是靠不住的。”丹妮丝在美国念完了书,正为办身份证发愁的时候,戴维就顺理成章地来求婚了。那件金丝绒的旗袍,一直压在箱底,她后来一次也没有穿过。当她再想起姑妈这句话的时候,对面就是安德里亚斯,他的那双有些烟灰蓝的眼睛超越了一切的琐碎。丹妮丝微微一笑,停下了手中的调羹,按捺住了要把整块“提拉米苏”吃完的欲望。

安德里亚斯跟丹妮丝是一个公司的,其实他是知道的,丹妮丝已经结婚十年了,还有个五岁的儿子。但是他总是喜欢拿商量工作当借口,找她出来吃工作午餐,丹妮丝也是晓得他的心思的,却也不想推托。丹妮丝很从容地想,他们之间反正隔着一张精致的饭桌子,那是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他们总是随意地说着点公司的流言飞语,中间还夹杂些暧昧的话,又贴心但又没有要承诺的负担。临到最后她从公司辞职跟先生戴维回国的时候,他们才约好了到芙罗拉去吃了顿晚餐。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晚餐。安德里亚斯要了杯红酒,吃得非常慢,丹妮丝下意识地再去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的蓝色被餐厅里头的光线一照好像变深了,带着点不忍诉说的忧愁。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丹妮丝企图躲避什么那样,朝安德里亚斯潦草地挥一下手就往自己的车里走去。但是安德里亚斯却叫住了她,他很清楚地说:“不要忘记给我一个拥抱。”丹妮丝停下来,有点迟疑地,身子轻轻地迎向他。这其实是个礼节性的,只是做做样子的拥抱,但是安德里亚斯紧紧地,宿命似的抱住她,叹息了一声。丹妮丝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感到了一种致命的冰凉。安德里亚斯放开了她,然后迅速地在夜色当中往后退去,他用力地朝丹妮丝挥手,脸上绽放出花朵一样洁净的笑容,好像一场永恒的别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