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

在金龙城里最热闹的商业街后头,有一个破败的土地庙。这让金龙城里那些体面人觉得很尴尬,尤其是带着谈生意的朋友,刚刚从商业街最好的酒楼里下来,一抬头又看见了它。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穿着笔挺的西装却被人在领子上粘了一张狗皮膏药。在这种时候,他们只好讪讪地说:“你看这里,城市规划搞得一塌糊涂。”

金龙建筑公司的承包商友根知道,那土地庙至今没有被拆掉全是因为城市规划中心的蔡总的缘故。他是本地人,虽说是留了洋回来,但在友根眼里,他的脑筋就像一只古玩店的老钟,松了发条。那天,城市规划中心的领导来视察友根承包的紫云雅苑,只有他一个人走到小区花园的假山面前,看着从泥地里生出来的荠菜。友根立时凑上去:“对不起蔡总,这块地两年前还是庄稼地,我去叫物业再洒一遍除草剂。”但蔡总对友根的话却无动于衷,自言自语着:“唉,这土地的记性比人要强。”友根一直捉摸不透蔡总这个人的脾气,可是金龙城油水最足的一块地正攥在他的手里。那是金龙城最后一块风水宝地,紧临城中心的金水湖,已经被规划作城里唯一的别墅区,明里暗里全城所有的建筑公司都在抢这块地。如果他能帮金龙建筑公司弄到这块地,说不定今年董事会就推他做老总了。

友根原来只是金龙建筑公司的一名工人,他记得那个时候,如果要吃肉的话就喝不起酒。每天他拎着一点青菜和一瓶酒回到自己住的工棚里,眼睛却看着马路对面的楼房。他的野心就像爬山藤一样,先是攀上那楼房面前矗立着的雕花大铁门,然后一个翻身进去,但是无论那爬山藤如何努力,它离那华丽的巨兽永远都一寸。五年以后,友根终于坐上了金龙建筑公司的第二把交椅。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种洁癖。那就是在打地基的时候,所有残留的庄稼都必须铲干净。友根已经戒酒了,他现在喜欢坐在星巴克里,全心全意地嗅一嗅美式咖啡的香味,那是一种纯粹的、只属于城市的味道。

友根想到了阿清伯,他原先是金龙镇中学的一个美术老师。金龙镇变成金龙城以后,他在城里的花鸟市场里开了一家古玩店。这金龙城里的名流都喜欢在他店里淘古玩。友根想,说不定他知道蔡总的那根软肋在哪里。阿清伯的店门口有一个青花大瓷缸,用紫檀木的架子托着,里面有几条日本金鲤鱼,懂行的人都知道这青花大瓷缸里最值钱的是那镇在缸底的几枚鸡血石。阿清伯坐在他的店里,右手边放着手提电脑,左手边放着一串用上好的楠木做成的佛珠。他一看见友根就迎了出来,说:“稀客,稀客。”友根连忙说:“我是个粗人,跟您讨教些古玩的奥秘。”阿清伯泡了一壶普洱茶,拉友根坐下:“你是个干大事的料,我这些个都是雕虫小技了。”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在友根脸上停了一下:“不过我还真想不到,那城市规划中心的蔡总竟也看得上我这儿的东西,上次还在我这儿花了二十万买了幅红牡丹、金牡丹的双面绣。”友根立时接过话茬子:“噢,蔡总喜欢刺绣啊。”阿清伯略微有些得意:“阿良的女人正在绣一幅绝世的玉兰图,正面是白玉兰,反面是紫玉兰。这种绣品,往少里说,也要五十万。”阿清伯拿起桌上的那串佛珠,摩挲着,好像全世界所有的慈悲气儿都是从那串佛珠里散出来的,“今天就算阿清伯跟你有缘分,把这幅玉兰图送给你吧。等你那块靠金水湖的地批下来,可不要忘记你清水伯。”友根千恩万谢,晚上还摆了桌酒请阿清伯,友根还破例喝了花雕。阿清伯喝得醉醺醺的,他在友根面前竖起三根手指:“这幅玉兰图是双面三异绣。这三异,是异针、异形、异色的意思。阿良不知道,这偌大一个中国也不见得有几个人绣得出来。唉,富贵由命,阿良是没有这个命的。”

送走了阿清伯,友根突然起了想去看一下阿良的念头。阿良最近生了一种稀奇古怪的病,好像是没有大碍的样子,只是没有力气。阿良原来是他的工友,两人同住过一个工棚的。阿良的家是在政府分配给拆迁户住的一个小区里,后面还有好几块没有被规划过的农田。阿良躺在床上,他的女人坐在屋里,面前摆着一个绣架。看上去,那幅玉兰图背面的紫玉兰已经绣完了,一朵一朵地、柔媚地开到了极致,那紫玉兰朝他笑着,好像是一个丰满的美人,在水边低俯下身子。阿良的女人还在绣那最后的白玉兰,每一棵白玉兰都欲放未放,那白莹莹的光好像要冲破这个绣架,泻出来了,但阿良的女人是主宰,她很笃定地、一针一针地把每一朵白玉兰都绣住。阿良看见友根在看那幅玉兰图,就说:“幸亏水清伯帮忙,上次她绣了幅红牡丹、金牡丹,他帮忙卖了五千块,这幅玉兰图他说可以卖到一万。”友根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想起前几日看音乐会的时候,台上的那个拉小提琴的女演员。他想:“其实,阿良的女人在绣玉兰图的时候比她拉琴的样子还要高贵。”

他走回家去,他开始憎恨起灯光下自己的影子,他突然很想甩掉它。他很想踢掉自己的鞋子,卷起自己的裤腿,踩到温湿的泥土里去。他突然很想跑回阿良家,告诉他阿清伯在他们身上占了多少的便宜。但是,这个时候,他看见阿良家边上的那一个小池塘,水面上浮着白天行人丢进去的可乐罐头、塑料袋,池塘里面好像有成千上万个蝌蚪,背着这些垃圾在游着,他在这蝌蚪群里看见自己和阿良的样子。阿清伯的那三根手指,穿过那脆弱的蝌蚪群,从那黝黑的池塘里伸出来。他好像听见这三根手指在说:“富贵由命,阿良是没有这个命的。”友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阿良死了。友根看见阿良的女人一身缟素地走到土地庙里去。他想:“蔡总真是个好人,要不然,她连一个哭自己男人的地方都没有。”

金水湖别墅造好了。友根也从紫云雅苑搬到了金水湖别墅跟阿清伯做邻居。但是友根总是看见精致的庭园里不断地冒出荠菜来,好像是那逝去了的村庄的鬼魂。

白玉兰、紫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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