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1)

那天早晨起了雾。林洁看见弄堂的门口,李卉的母亲在扫地。她穿了一条很好看的裙子,头发是用手绢束着的,她拖着笤帚,从地上划过去的时候还走了几个舞步。紫藤花“滴滴答答”地落着,偶尔也有几枝藤蔓从亭子上面漫不经心地荡下来,好像是女人的长头发,一不小心没有扎紧,掉出几根来垂到面颊上,有些恼,也有些媚。

在很多年后,林洁还能很清楚地对李卉说出这一幕。林洁跟李卉是从小学开始就要好起来的朋友,她总是在放学以后偷偷地跑到李卉的家里去。她们胡乱地做完功课后,李卉接着就会拿出一沓糖纸来。她们先把那些糖纸放在一只存满水的碗里漂去糖渍,然后就把它们贴在玻璃窗上晾干。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李卉就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糖纸揭下来,她喜欢先拈起一张,放在手心里,看着糖纸被手里的热气熏得微微地卷起边来,很权威地告诉林洁:“你看,只有上海糖的糖纸才会这样卷起来,很高级的。”

林洁有一次看见李卉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还无限留恋地舔了一下那玻璃,仿佛里面有奶糖的芳香。她知道,李卉有可能一颗奶糖都没有吃过,那些糖纸都是她做清洁工的母亲从垃圾堆里给她挑出来的,但是她从来都不准备戳穿这个秘密。李卉的家是在这个城市边缘的大棚区里。“那是苏北人住的地方,去了你要得传染病的。”林洁常常听母亲这样说。但是林洁对母亲的话一直有一种困惑,因为李卉的母亲是她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林洁有一次看到她洗头,坐在一个小木凳子上,让黑黝黝的长发倒垂到脸盆里头去,露出一截藕一样纯洁的脖子。她开始轻轻地哼起歌来,仿佛是催眠的调子。从李卉家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堵破旧的矮墙,那上面放着的几个烂脸盆里种着茂密的葱和鸡毛菜。有一个老妇人,坐在前面挑豆芽,她的头耷拉着,流露出一种戏剧般的苍凉与潦倒。但是李卉的母亲仍然用那唯一的一块香皂郑重地搓着她的长发。她优雅的歌声,衬着那贴着玻璃糖纸的窗子,从矮墙里面飘出去,带着奇异的哀伤。

林洁知道李卉跟许晴之间的恩怨是从省里的歌舞团到学校里来挑学员那一次开始的。许晴是校长的女儿,学校里的老师都说她有灵气,像个水蜜桃似的。林洁不是个刻薄的孩子,她在心里想,许晴长得相貌平平,最多只是那个水蜜桃被咬空了以后的一颗空洞的核儿,但是教音乐的倪老师只推荐了许晴。大概只有五六分钟时间,许晴就被歌舞团的老师打发回教室了,这多少让倪老师有点尴尬,她在旁边说:“你们要求真高,她已经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了。”那歌舞团的老师临走的时候还是不死心,就到班上再看一眼。歌舞团的老师看见李卉,她伸出自己修长细腻的手,说:“孩子,你跟我来一下。”李卉站起来,她握住那只手,在恍惚当中,她再次看见自己家里的那扇玻璃窗,那些玻璃糖纸是那么亲切,好像她这么辛苦搜集它们的心思都有了回报。那歌舞团的老师跟李卉待了几乎一小时,为她仔细地量了身材,还让她唱了一首歌。但是,她的手还是惋惜地停在了李卉的肩上:“你的身高只差了一公分。”她的眼睛很不舍地看着李卉,“回去要多吃点东西,明年你的身高一定够了。”当李卉往教室走的时候,她听见那个老师在身后说:“明年我再回来找你。”这句话让李卉听了,又甜蜜又忧伤,这是这个年轻的女孩记忆里的第一句海誓山盟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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