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10)

在她死的前夜,生下了艾卿,在她和叔父相识的第一年,她生下了我。父亲把我远远带离陨城的那一天,是我两岁的生日。

如果,你是个女孩该有多好。

走下楼梯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再次听到了这句话。寂静而空荡的院落,几只早起的鸟雀欢腾在树枝上,我蓦地感到内心有股汹涌奔腾的洋流,我的双膝突然弯了下去,在陨城白天第一声闷雷响起的时候,我倚在树干上,十多年来第一次给自己的双眼蒙上轻雾。

但它们旋即就变成汪洋,我无声地感触到自己体内溢出的流水,它们细密向前,像我体内迸发出的一声闷雷,唱着最后的组曲。

拾贰

我走进岸边最近的一座城市的时候,丢掉了我的身份证。我忘记了我丢掉的是钟笑言的那张,还是雷鸣的那张。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被劈成了两半,而我丢失了另一半,远处无数辆陌生车辆的车灯齐齐向我扑来。

我寓居在汽车旅馆里,昏黄的厅堂里,负责这家旅馆的中年妇人问我要不要姑娘,我说不要,她把头朝向另一个人说了几句,就把我领到了一间阴暗的屋子里。

我打开灯,看到黄绿色的灯光照在我的身体上,我倒了下去。睡了整整三天。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去了这里最近的一家书店,在那里看到《清明》。我确信这是某种召唤,在我看到扉页上那句诗的时候。

我以为朱姨和艾卿一样葬身在那片火海里,我以为后山已经由于城市建设的需要被夷为平地,却不想它们依旧以从前的姿势待在那里,只是换了姿态。

艾卿在那场火燃起来的十年前不再写一个字,在大火燃起来的五年前离开了陨城,我不知道她遇见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是否仅仅因为父亲的书稿。但我确信她是遇见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人。

他们在一起五年,那场火燃起来的前夜,艾卿生下了一个女孩。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场火,那场火之后,陨城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忘记了艾卿成年之后的事情,忘记了她在那场火里的舞蹈。他们的记忆里,艾卿似乎仍是韶华之年,而她的书稿仿佛只是一群无聊记者的附会,他们生气地轰走了那些采访者。而朱姨的记忆在我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成为梦呓一样的片段。

我不曾想过,那场火竟然只是燃烧了艾卿一个人的房间,而她最后的一本书稿是怎样出现在那家书店的,又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存在在那里十年。

这本书稿像是背离的缅怀,在多年后的现在,被我轻易地提起,然后带走。

朱姨在我离开的前一个月一个人上街,在青河路的街头被一群外来游客的轿车撞到,他们在赔偿了一笔钱之后,迅速离开。我在医院的手术室门口等待了四十八小时。半个月后,朱姨自己从床上站了起来,不叫我的名字,只是不停地拉着我的衣角。她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那一刻我相信朱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这样一种姿态。

她忘记了从前的事情,也不再知道自己的姓名。我轻轻告诉她,你的名字,是朱明翠。

朱明翠,她在住院部的花园里,用玫瑰花枝在花圃的土壤上写下这三个字。然后略带羞愧地说,我写的字很丑。

我轻轻地拉起她,说,我们走。

她安静地跟着我离开了这里。

路上,我看见张婶推着张叔的轮椅,和张叔絮絮地说着什么,我走过她身旁,她看到了我,但只是怔怔地看了我很久。

在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来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行李袋里拿出了艾卿所有的书,连同父亲的书稿,还有那些画。我看见离青河路最近的那条河流无声地荡漾起一首歌,我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这些东西抛入了河水里,伴随着迅猛的雨水,它们呜咽了一下,就沉入了水里。

火车在一座有大片油菜花的小镇停了下来。我提着行李,想要招呼朱姨,却突然哽住了,随即,我又笑了,喊了声:“明翠!”她笑了起来,向我走来。

小女孩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跟着我来到一大片油菜地里。

在漫无边际的金黄里,我看见朱明翠跳起了舞,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青色的长裤和白色的衬衫,在油菜地里欢腾雀跃,小女孩一步上前,拉住了她,我把她拉回来,告诉她,以后要叫阿姨,不准叫姥姥。

我的双眼满是金光闪耀的时节,远方几声鸟叫清亮的闪动在我的耳畔。她们欢腾的影子在我眼前不停地互换,我笑了起来,走上前去。

我们跑了很远,行李被落在了身后。

夕阳燃起来的瞬间,我对身旁的女孩问道:

“你,是叫清和,对吧?”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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