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路过美院教室,差一点踩到草坪上正在闭目养神的一眼镜兄,身边架着一幅抽象的素描。凌乱的线条勾勒出一团忽明忽暗的色块。天高云淡,鳅鳅颇有兴致地坐躺一旁,欣赏着一件艺术作品渐趋成型。
一个钟头后,线条渐渐明晰:是两个人,两个小不点儿似的屁孩,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手拉手。一片铅灰的世界里,像没有拙饰的儿时,返璞归真澄明通透。
鳅鳅不自觉地回溯往昔:从家来到上海,从幸福街搬迁,从另一处搬到幸福街。颠沛流离的童年伴随一次次搬家,性格冷漠自闭,成串的记忆也充满跳动的不安定。再因为家里一直经营着寿衣店,自然而然地也比同龄的小朋友更懂得黑色的内敛沉郁,白色的隐忍洗练,更早早地意识到死亡的不近人情肃杀决绝客观无奈。
忆起曾经幼儿园有位小朋友撕了白花花的练习册,扎了朵小白花在教师节送给班主任,结果老师惊异错愕之余又哭笑不得,童言无忌,谁和一个屁孩计较呢?
鳅鳅也想到自己的同桌美美,那个和自己很要好的同桌、同学、邻居。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天空没心没肺地布施着大块硕白的云朵,傲视苍生,纹丝不动,极像密密匝匝的素白小花,凭吊似水流年。
夏天就快到了。冗长的知了鸣叫,声声入耳。在上海不知不觉快半年了。美美每天泡在图书馆,翻看那些角落书架上的大部头名著。每一本抽出都伴随一通细微的尘屑,看来这个被冷落的角落无人问津已经有段历史了。
美美每天一本一本地翻阅,挎包里除了女孩子的小饰品,就是一大瓶清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图书馆最里头的角落,只要空着,就能看到美美摊着本大书专注阅读,心如止水。
鳅鳅死性不改继续找枪手代课,逃掉不少烦人的课程。终日混迹操场与一群死党挥汗如雨,篮球打到死的势头。
上海一如既往地四季分明,一年一度的夏天也就这么咋咋呼呼地如期而至了。
拾玖
盛夏气息浓烈,预示着暑假不远了。
美美寻思着鳅鳅,黑黑的,瘦不拉几的身板。甚至好几次存有跑回那个教室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是理智告诉她,算了,撒手吧。反复的思想斗争,美美从过去挣脱跳到当下。烈日下树影斑驳,萋草莽莽,掠过大面积的窗玻璃,犹如只只邪恶的魔爪,洞察一切细枝末节。
美美的室友开始唧唧喳喳嚷嚷去狂扫连衣裙,三个丫头片子一天到晚孵小鸡似的窝在宿舍乐此不疲地互换心得。那架势,俨然在部署一场伟大的抢劫。美美每天依旧活在自己的世界,波澜不惊。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上海的空调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但是美美这一棵一心想要静止的小树,最终还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自然风袭打得猝不及防。
爷爷去世了。酷热的午后,美美接到爸爸的来电。
晴天霹雳!美美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晚间,连续晴旱多时的上海也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一个接一个闷雷接二连三地滚落,撕开一道道蓝色的伤口。老天动了恻隐之心,夜空也在隐隐作痛吧!
美美提前半月回到了家,那个安放在幸福街一隅的家。小照相馆日益破败让习惯光鲜上海的美美觉得无比扎眼。美美妈妈说,快三天没生意了。柜台里的胶卷以迟暮的姿态透过玻璃柜反观美美。数码相机大行其道,这些迟暮的胶卷确实该寿终正寝了。联想到这点,非预谋的酸楚大块大块砸落坠地,好似附近拆迁工地一个个挥大锤的工人带着破坏的先天快乐,一块一块捣碎待拆屋子的窗玻璃,随即落在草丛间,一阵清脆尖锐的叹息过后,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