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道家修行讲求的是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手里的那卷《小有经》早已说得清楚透彻: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
但入观多时,这十二多的虚浮情绪,我还是一件不差。依旧心乱如麻,难得清静。
我出家,是因为对丈夫的不忠太过失望,也是对自己的背叛深怀自责。摆夷女子一生信奉的爱情忠贞,我不止没有得到,连自己都不曾做到。
我既责怨于正淳,却又无颜面对他,于是只能这样逃避。
玉虚观中,白莲绽放。
那是一种脱俗的清雅,没有娇媚的颜色,没有锦簇的热闹。即使出自池中淤泥,依然带着圣境的缥缈,开得绝尘又平和,让人宁心静气、无所绮想。
但我从来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沾人间烟火的事物对我来说有着天生的距离感,无法亲近,也无法懂得。
我还是心念俗世的女子,心里最爱的,还是大理城中艳冠群芳的曼陀罗。所以这么久之后,仍然将那同心发结、鸳鸯玉佩带在身边。
只是用心太深,情何以堪?
八
那夜姑苏月华正浓,花影婆娑。那是大理满城芳颜的曼陀罗,却被有心之人移植到这江南来妖娆开放。女人的欲望其实直接又简单,即使所爱的男人不在身边,也想要与他气息相连。
我曾经是那样地恨。恨正淳的移情别恋,更恨那些女人的横刀夺爱。但不知为什么,当慕容复的长剑刺向她们的时候,我心里却突然涌上一阵浓重的悲哀。
那是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们。
四个女子,有着全然不同的性情。单纯的心思透彻,对感情从来不加掩饰;隐忍的心事深沉,因为失望太深而拒人于千里之外;温婉的心意不坚,嘴上恨意不减心里却柔情难断;而暴烈的心念灼热,愿望不遂就不惜玉石俱焚。
但说到底,都是同样的女子。都有秋水婉约的姿容、麝兰馥郁的气息,笑的时候妩媚、怨的时候激烈。同样的爱、同样的恨,连幻想都是同样的天真,绝望都是同样的深刻。心在长久的等待中钝重失落,然后又在短暂的重逢中光彩焕发。经历了太多的起起落落之后,在失望与幸福的反复煎熬中都一样年华老去。
所以,无论是我的出家避世,甘宝宝的远嫁他方,阮星竹的寂守镜湖,还是秦红棉的幽居空谷,王夫人的花锦山庄,到头来苦了的,也都是我们自己。但因为对这个男人都做不到狠心绝情,所以只能彼此怨恨。
说穿了,每个女人梦想得到的,都不过是男人的一心一意,如此而已。
九
当滴血的剑尖指向我的时候,我看见正淳看向我的眼里充满了悲戚和歉疚。突然之间,心里郁积多年的怨怒尽皆冰释。
他那不舍的深情和痛惜让我又想起了初嫁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在菩萨面前许下的誓言:“我会永远敬你爱你,一如此时此刻”。
哪怕我们当中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日,哪怕他的身边曾有过无数的女人,哪怕我的心事已积至忍无可忍。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始终满溢柔情。
我终于知道了这么多女子痴情于正淳的真正原因。他是感情太过暧昧不清,他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他对每一个女人都是赤诚相待、深情以付。
我们所责怨的,是他的多情。但我们所深爱的,也恰恰就是他的多情。
因为在我们的心里,也有着一份同样深沉的情感。
我一直想知道在我们当中,谁才是他最爱的女人,但是始终没有答案。因为他看向我们每个女子的眼神,都是同样的柔情与歉疚,并无深浅之分。
我看得很清楚,她们看向正淳的最后一眼,不是怨,也不是恨。即使心中凄楚,也没有后悔,更没有因为贪生而出声恳求。
只有足够情深,才能放下所有、包容一切,不惧不悔地为他付出自己的性命。
她们和我,我和她们,都是一样的。
十
我看着正淳用那把沾染着她们鲜血的长剑刺入了他自己的胸口。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就好像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他也会以身相殉。
江湖也好,帝位也罢,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身在其中只是因为肩负责任。因为不能得以周全,于是他一生都在顾此失彼。若非如此,他宁愿做一个山野村夫,每天以狩猎赋诗、渔歌樵唱为乐,和自己所爱的女子朝夕相对、同偕白首。
他曾对每个爱过的女子说过,这一生,都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的多情太容易让人沉沦,最终连他自己都无力躲闪。
我是不幸的。我的丈夫用了太多的时间和别的女子纠缠,即使他对我也是真心,但我终究得不到一个完整的他。
我们都爱着的这个男人,他不曾忠于任何一个女人,但始终忠于自己的感情。所以我也是幸运的,得以与这样一个深情的男子相遇,并与他彼此相爱,已是多少世间女子一生难求的梦寐。
男人的世界复杂深邃,除了爱情还有太多其他的顾虑和选择。但在那些深爱着他们的女人的世界里,他们就是全部。
所以我们的心永难刚硬如铁,只要爱着,就百转千徊。为他而生,温柔似水;为他而死,亮烈如火。
深爱以始,深爱以终,有何为惧?
十一
我的誉儿,虽然你不是正淳的亲生骨肉,但你一样继承了他那般宽厚仁爱的性格。你还继承了我们的痴情,所以才会爱得这样执著艰辛,这样苦不堪言。但也只有你才能体会,深陷在这样一场全情全意的爱里,是怎样的心若磐石、决然不悔。
所以娘知道,我怎样的决定,你都能够体谅。
我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淳哥,我不再介意你身边曾有过多少女人,也不再内疚于自己曾做过怎样任性的决定。那些爱过的、怨过的、错过的往事,都无需再计较。我只知道,你不曾背弃过对我的誓言,我也从未负心于对你的感情。
我们之间,再积郁的埋怨都能够被消解,再荒唐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