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李秋水】(2)

生活终于失去了它本真的意义,日子过得热闹却荒芜。我才知道忘不掉,缠绵在心头的爱与仇恨一样,始终都忘不掉。

师姐,这世上为情所误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们或许都一样,贪恋着年轻时的一段肤浅感情,并且妄想它来日方长。到头来才发现,所有的矢志不渝、冥顽不灵,原来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师姐,没有人同情你,就像没有人同情我一样。我们都是被愚弄的人。

结局无人可知,因为真相无人可知。我们深情浓恨的一生,根本,就是一段荒唐!

师姐,我已不记得你教我的那首小调唱过些什么,也不记得我为你簪在鬓边的花是什么颜色。年少的岁月过得茫然而空白,像被一场严寒的大雪所掩盖,什么都没有留下。你和我之间的回忆只余惊悸的争斗,彼此的报复恶毒而深刻,憎恨执著成狂。

此刻想起来,才陡觉惊心。原来在我们的一生中,恨比爱持久,冷比暖绵长。无所谓得到,因为太多失去。

我们亲手毁了彼此的将来。

再也没有了幸福的任何可能。这就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们一味地向前走,却不知道已经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师姐,这么多年来,支持我的,只是对你的恨。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是对无崖子的爱多一些,还是对你的恨多一些。又或者,它们根本是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的,只是我早已分不清。

你守在缥缈峰上数春去冬来,我等在西夏宫中看花开花落。没有人会懂得迟暮的女子心中,没有爱只有恨的苍凉。我们所有的温情都被掩盖,看到脸上的伤痕我就想到你。

师姐,原来我们三个人之中始终纠缠不清的,只是我和你。

等到最后,原来没有谁赢谁输。

没有人来面对,也没有人来承担,我们所有的青春和感情都在不断的崩溃和消磨中被白白地浪费。

江湖上波澜不惊,我们的心里却风起云涌。师姐,我们一直互相仇恨,即使熬到此刻的油尽灯枯。我们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回忆和痛苦里,我们是仇人,但也只有彼此,才能继续支撑各自的幻想。

幻想我们深爱的男人,他心里最深处的那个女子,还是自己。

最后的相持漫长而凄绝。

这个男人,我们爱了多久就等了多久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再出现。而我们之间的争斗,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停止。我苦苦等到了最后,难道只是为了看清这样一个荒谬的结局?

尘世的冷漠一向坚韧,但不是将一切归结于命运,就可以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师姐,没有过开始,也许是一件幸事。你放不下的只是一段穷途末路的感情,而我还有大段大段繁花似锦的过往。

无论哪一件,都是绝望。

还不曾握在手中细细掂量,流年已将我们狠狠抛离。

他已不是那个温文儒雅的少年,你也不是那个豆蔻青梅的女子,我亦不再是当年眉目清秀的少女。就算我们拥有卓绝天下的武功,却谁也配不上“逍遥”二字。

一剑飞花,一掌含雪。江湖缥缈,且自逍遥。

不知道当年师父一手创下的这个门派,是不是带着双关的寓意。可他对我们的期望,都被辜负了。

我们三人都为情所苦,不得善终。我对无崖子一往情深,他貌合神离。你对他情眷意浓,他不为所动。而真相隐藏在他的心里,连他自己都未能真正地猜知。

他最终离开我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独自死去,罔顾我们对他倾注了一生的深情。师姐,你我都是可怜虫,费尽心力得到的只是一场空。

真的是空呵,前尘后事都是空。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得不到的始终得不到,即使曾经真实地握在手里,笃定地以为不会失去。

一生都无所留,因而也无所得。

真相就是毁灭!

师姐,我宁愿我们都不曾知道,起码在闭眼的时候,心里的荒芜不会铺天盖地。

我突然想起了江南。

春暖花开的江南,必定是美到极致的吧。在太湖上泛舟,看到无边的天与地,就像看到了一场人生。人生,看得越开阔就走得越平坦,心境平和才能抵御惶恐。我不是不懂,只是恨错难返,已然有心无力。

我的女儿。我至今还能想起她温香含笑的样子,她和我年轻的容颜如出一辙。甜美的唇齿、清亮的眼睛,带着对这个世间最美好的期待,走向未卜的命运。

我不知道她还好不好。是否有一个美满完整的家,一个知冷着热的丈夫和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她的身上延续了我一生的希望,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只希望她能拥有我所希求的一切。

就怕越是单纯的女子,越是心怀希望,越是容易为情所误。

流水孤独、光影孤独,连这世间,都是孤独的。每个人连自身都无法成全,剩下的一切都是空洞的奢望。

师姐,那些往事已矣。我已经不恨你了,真的不恨了。我的心已经成为了一个空洞,无底无涯、无边无际,无所谓恨,也无所谓爱。

在我们毕生的纠缠中,都固执地以为自己的感情最是一往无前,到头来却终生一无所获。

师姐,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抱头痛哭,哭我们过往的无限期许和此时的失落绝望。但是我没有泪,还在笑。笑我们自以为是的春花秋月,根本敌不过人心的变幻无常。笑我们愚不可及的空自迷恋,原来不过是场虚幻的水月镜花。还笑我们的绝顶糊涂,为一个根本不爱我们的男人,自欺欺人地赔上了一生。

我知道,只有伤心到了极点,才会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师姐,你也在笑,我已倦于分辨你究竟是幸灾乐祸还是自怜自伤。我一直想知道的只是,那一刻你的心底,会不会也有一道尖锐的痛,深入心髓,无可避免?

我们爱过同一个男人,一样的都是爱,不分深浅。程度不同的只是谁更加靠近真相,谁离得远谁就伤得重,那个人并不是你。

而是我。

十一

有的人一生都缠绵于对假象的热爱,红花轻纱,美人如玉。触不到最深的本质,未必不是幸运的。而有的人一生都执迷于对真相的追寻,万水千山,斗转星移。能看清另一个人的真心,也未必就是幸福的。

这世事千回百转,互相抵触的,只是人心。一来一往中,一切终成往事,只可追述,不可复得。爱和不爱,已经绝口不提。

因为时光流转,我们都回不去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