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阿碧】(3)

不远的地方,就是曼陀山庄。

牵挂公子的人,不止我一个。

表姑娘和公子是这样的相配。一个不沾烟尘,一个形才丰俊。他武功卓绝,她博古通今。人们都说,只有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难怪段公子会因此失魂落魄,自怜自伤。

他和我一样,即使从不曾有过非分之想,却也难抑感伤。这感伤只因落花有意流水无心,所以躲不开跨不过。但他和我又不一样,至少表姑娘的心里,早已知晓他的情意。而我的心意,公子怕是始终无知无觉罢。

辗转来想,这样也好。公子深怀鸿图,本身已忧壮志未展,我又何忍让他再添些无谓的心事?他既有表姑娘相伴,有了她的莺声解语,想来也无需我的琴声再多此一举。

我的落寞和黯然,从来只在燕子坞。而公子的心,一直都在江湖。

公子再次回来的时候满身嚣尘、满脸疲惫。他在练武厅里舞剑,身法越来越快,剑招越来越急,到最后,终于分不清身影与剑光,只觉得急就仓促,不得缓和。就好像他在琴韵小筑里抚琴,琴音中转来转去都只有奔突不散的杀伐之气,又锋锐,又混乱。

一声断弦如裂帛,琴声尖锐地止息。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又冷漠。

我重新续弦、调音,弹起了一首温婉的曲子。琴音本应是这样的:章句越分明,声调就越疏越。润音渐来,温兮如玉,自臻纯粹。

这些抚琴的要则,公子不是不知,只是他太过心浮气躁,已经背离了操琴的主旨。

我看着他在我的琴声中慢慢调匀呼吸、缓和表情,然后闭目凝神,直至沉沉睡去。他只有在梦中,才不会紧蹙眉头、心思纠结。

如果能让他静心安眠,我便是枯坐一夜默然弹琴又有何妨?

可一夜的时间,还是太短暂了。他一旦醒来,就又将破釜沉舟,再入江湖。

后来我常常乘船到姑苏城里去,我告诉阿朱说去买胭脂水粉,其实只是希望能够打听到公子的消息。

心事迷陷,是不知前路何往,依然一意相向,也是明知执著无果,依然难舍难弃。

譬如复国重任之于公子,也譬如,他之于我。

我终究和表姑娘不一样。她再柔弱,也敢孤身一人去寻自己深爱的人。她再矜持,也敢将自己的心意尽情吐露。而我除了在琴音和歌声中含蓄心事、留在燕子坞默默等候之外,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我的信守只是:倘若我不离开,公子总会回来。除此之外,不再另作他想。

终于有一天,我在弹琴的时候,突然抬眼看见公子倚在门边含笑聆听。

他在我思念最盛的时候回到了燕子坞。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这样放松,好像江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还像以前一样,听我弹这淡雅闲逸的一曲。

那一刻,仿佛天地之大、人世之扰尽皆不见。没有复国之忧,也没有离别之愁,我们中间甚至没有横亘其他人的身影。只是纯粹的,我弹,他听,一心一意。

我终于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意。当那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从指间流淌出来的时候,我陡然领悟了师父所说的“音与意和”的琴之境界。

然后我听见阿朱银铃般的笑声,她说,阿碧,这次你终于没有认出我来了。

我的手指刹那凝滞。空弦微颤,再也弹不出任何一个音。

我终于决定离开燕子坞。

我将要踏足的江湖,是我熟知却并不了解的地方。只是因为心中情意艰深,这才获得了前行的勇气。

我已无法压抑自己的思念。哪怕公子的身边,早已有了另一个女子;哪怕他在心里,始终未曾对我另眼相看;又哪怕,我一生的幸福都将泯灭于自己深沉无望的感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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