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察觉自己睡了,缓缓地睡了。我注定要抵挡恐惧,往必须前行的地方走去,借此学习一切。
——罗特克(Theodore Roethke),《苏醒》
经过今天四里路的散步后,我坐在厨房里祖母留下的餐桌前,享受着第三杯咖啡。整个路程都令我感到满足,一心只想让脉搏加速,粉碎昨日的时光。那些包含开始、中途和结束的活动,总带给我极大的鼓舞,体内也因此分泌出大量的肾上腺素。但只要活动一结束,情绪就顿时泄了气,突然的漫无目标使我丧失活力,昏沉、麻痹的感觉捉住了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这比我预期的旅程还要寂寞。过去的几天,我把时间放肆地虚度在注视沙漏的滴落过程中。通常需要花十五分钟才能让一边的沙子滴完,然后我将沙漏倒过来,从头再看一次,如此反复再三。我的生活被简化到只是在那儿观看时间的流逝。
对于自己的瘫痪,我把它归咎于两天前的一场暴风雪,它同时吹坏了电线和电话线。以往我总喜欢下雪的天气,那时候孩子们还小,每次都想在床上多赖一小时,最后总要我用培根的香味将他们引诱到厨房。可是,困在无人清除路面积雪的屋子里,一个人闷坐家中,却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尤其我的柴火正逐渐减少,已经不得不偷邻居的木柴来用了。我试着劈开后方树林里一棵倾倒的老树,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劈足充裕的木柴,甚至让炉火燃烧一个晚上都还不够。
日子每过一天,我的焦虑便加深一些;半年的隐居生活,该呈现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正为两本童书做最后的修订,但除此之外,未来的事业生涯全无把握。合作了十二年左右的摄影伙伴经常旅行各地,他对我们共同建立的名声和获取的利润似乎毫不在意,因此,假使希望挽救事业的话(这一点我其实完全不确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去找一位新的摄影师。这也算是去年众多损失中的一项,而我竟有离婚似的感觉,痛楚久久无法释怀。
无疑地,父亲过世带给我的打击最大,但随即便再也没有时间哭泣了。母亲的寡居生活远比我的忧伤来得重要,而我唯一的兄弟,也自此与我脱离了关系。我哥哥没有出席父亲的葬礼让我耿耿于怀,引发了我们之间一连串的争执,终于导致他将我永远赶出他的屋子和生活。加上自己发霉的婚姻,这些没完没了的伤痛必然是造成我今日无精打采的原因。也许我不该用这么严厉的方式惩罚自己,在屋子里从一个房间晃到另一个房间,挑剔变质的圣诞节饼干,开始计划却不去完成它们。我想确信时间的存在,结果却是浪费时间;我从不曾和自己如此亲密,但似乎我们仍无法成为好友。上个星期,我从一个贴着“过去”的盒子里翻出儿时的照片,尝试着去找寻自己。一整天我都被自己变化的形态所迷惑。散了一地的黑白照片,我按照时间顺序将它们排好,偶尔还以放大镜来仔细看清脸部表情。五六岁之前的我,充满了天真、安心和好奇;我在雪地、海边和后院玩耍,我爬树,在丛林里的游乐场练习悬吊,骑着我的三轮车,而我的哥哥始终都在我身旁。
后来我们搬离了童年时期在纽约州水牛城的家,迁往宾州的山谷,接着又搬家十七次之多。每次搬家都可谓再一次消除了我们的生活历史,直到最后将自己连根拔起,成为一个永远的外乡人。我凝视着客厅地板上的照片,突然发现这个小女孩的眼神带着冷漠,曾经小巧、得意的她此刻变得肥胖而忧伤,勉强的笑容取代了原先容易满足的大笑,脸上露出紧张、担心却勇敢的表情——仿佛得费尽所有的力气来保持自身的完整。最后,我看到了自己青春期的照片,那个美丽却拘谨的少女我早已遗忘,却仍然记得我当时的个性。它不仅将我投向一个陌生的境地,还令我刻意疏远一位邻居女士——她没有小孩,无条件地爱我,事实上早已成为我的第二个母亲。
时间的置换,有助于重返更深的内在情境,因此没过多久,所有熟悉的影像和价值都回来了。从那些照片中,我看到自己如何努力地顺应,终于达到别人的要求,却把真实的我放在一旁,在她的自信上留下永恒的伤口。我必须用手抓着她,弥补已逝的时光,或者至少称赞她显现在照片里的决心和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