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声和江天从小一起玩到大。
那个时候顾云声跟父母住在南方某个城市某报社的院子里,江天则随着外公外婆,住在隔壁的市委大院。从顾云声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市委院子的小花园,江天的外公家,就在小花园后面的那栋爬满了常青藤的小楼里。
他们认识得很偶然。
那天只有五岁大的顾云声跟着小伙伴们去隔壁院子玩,目的地是市委大院的小花园里的人工池塘和假山。春天的末梢,花还没开尽,芭蕉芽尚未完全舒展开,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气,池塘里有的是螺蛳、蝌蚪和刚刚孵化出来一群群的小鱼,最是合适小孩玩闹。顾云声跟着同伴爬了山捞了鱼,沿着长满苔藓滑溜溜的池壁摸起螺蛳装在专门带来的空玻璃罐头瓶子里,甚至还晓得摘一朵紫色的花戴在同来的小姑娘头上。不知不觉就太阳就从最晒背的两点滑到了漫天都是火烧云的五点。所有人都累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水渍泥渍和其他可疑的痕迹心满意足地坐在葡萄架下吃荷包里的水果硬糖和其他零食。
一切都很完美。勇士们结束了历时一下午的征程,正在享受胜利的果实——如果顾云声没动用鱼皮花生去喂鱼这么个念头的话。
十四岁那年顾云声偶尔回忆那个下午,老着脸皮当着江天的面说那天只是看鱼看得太入迷一不小心滑进池塘里,他天生水性好,那个小破池塘根本不算什么,是江天家的张阿姨手脚太快,连在水里扑腾的机会都没留一个,就给他从池子里捞出来了。他更一再强调,自己虽然小,但英勇不屈的性格是天赋禀异与生俱来的,没哭没闹还记得向江天外公道谢。一张如簧妙嘴听得躺在一边竹椅子上的江天一阵牙酸,等顾云声陶醉完了,不紧不慢地反问,那到底是谁落汤鸡一样抓着张阿姨的裙子咧着缺牙的嘴哭得全院子都听见的。
当时客厅里还有江天那一对龙凤胎表弟表妹。
从此顾云声再不肯和江天在人前一道畅想当年。
好吧其实顾云声对于落水那一刻的种种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记忆都是属于之后的:所有小伙伴哭的哭闹的闹当然也有笑着的全都围着他,灌了一肚子水想吐也吐不出来的经历大抵是他童年最痛苦不堪的回忆,但那时有人紧紧抱着他,一只手勒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他的后背,并用带着强烈本地方言的口音柔声安慰:“小毛头不要怕,没事了,水吐出来、吐出来。”
小时候的顾云声当然没有日后自我塑造(臆想?)出来的那个形象那么光辉勇猛果敢。当他看清一个比自己妈妈年纪还要大的阿姨的脸上那焦急欣慰交织的神色,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开嘴,哭了。
等他哭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停下来,天色已经很暗了,同伴们也都不见了,只有自己坐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刚才抱着他的阿姨拿着毛巾帮他擦身上和头发。两三步外,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同自己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小孩在看着他。顾云声没多想,抽抽泣泣地问:“你们是哪个?我要回家……”
老人笑眯眯看着顾云声,说小朋友们回去喊他爸妈了,要他不着急,很快就回家。他说的话一开始顾云声没怎么懂,只听懂“回家”两个字,但老人家笑容和蔼,他并不害怕,乖乖地点头,鹿一眼滚圆的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停到另一个男孩子身上。
关于一切江天的记忆,准确地说并不是始于那个晚春的黄昏,而是在顾妈妈把顾云声千恩万谢领回去的第二天。也是傍晚,顾云声跟着父母上门道谢,前一天和蔼哄着他的老爷爷正坐在自家门前的枇杷树下教孙子下棋,他看见夕阳把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那么长,一直拖到自己脚底下。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子先看到客人,抬起头来,被火辣辣的落日刺得睁不开眼,像墨勾过的眉毛不自然地拧着,粉团团的脸上有着一种莫名的老成严肃。
从此顾云声多了个叫江天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