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清扫工浪漫曲(3)

我有些犹豫了。这时,响起了迎宾乐曲,热情洋溢的旋律,回荡在空中。快要开店了,楼里到处都在忙碌,售货员们正在做着开店前的准备工作。

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失。两位日本女人的神色越来越不安,表情越来越难堪,她们互相嘀咕、示意,甚至小声争吵起来。终于,我读懂了它们的含义:她们已经被打败,已经认输,现在只等这个无耻的中国女人赶紧离开,让她们不必当着她的面替她收拾那堆污物。

我开始同情起这两个日本女人,连连向孙小姐使眼色,示意她快离开,她却故意不理会。我只好直言相劝,不料更撩起她的猖狂劲儿,钉在那儿就是不走,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甚至宣称:她要亲眼看她们擦掉那堆狗屎。

“你也太过分了!”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怒之下,便去找木村老板。

地下室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几本艳俗肉麻的成人画报横七竖八地堆在办公桌上。我又去了垃圾处理间,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堆胀鼓鼓的垃圾袋夹缝里,看见了那个小矮个儿。听完我的报告,木村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沉吟片刻后,说“我知道了”,接着又捆他的麻袋。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这位清扫工头。原以为听完我的报告,木村会立即放下手中活,去处理那件事,因为百货店马上就要开张,这堆污物要是让顾客或者百货店的人看见,可是件不得了的事。难道木村老板真的不在乎?难道为了逃避女人争风吃醋的麻烦,他真的可以牺牲自己的天职?

我忽然发现:自己真是无聊到了家,也“八格”(愚蠢)到了头,这场无聊的闹剧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值得我这样卖力气?我自嘲了一句,正待离开时,木村老板瓮声瓮气的声音,隔着重重的麻袋传了过来:“李君,请你立即把孙小姐叫到我办公室来,拜托了。”我悻悻地骂了一句,又回到了二楼。这时,整座大楼处于紧张的迎客准备中,衣冠整洁的售货员小姐、先生们面带微笑,在柜台旁排成一列,认真做着接客演示,身穿黑色礼服的领班高声领诵迎客礼貌用语,众人齐声应和,铿锵有力,回荡于整座百货大楼。

已经看不见三个女人的身影。我走进男子洗手间一看,不由松了一口气,盥洗盆里那堆污物已经不复存在,整个洗手间光洁崭新,仿佛从来不曾被污染过。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的活儿还留一个尾巴,正待去收拾,酒井和樱井拎着拖把从对面女子洗手间冒了出来,一看见我,就撵了上来。那劲头儿,简直就要吃了我,酒井的手指快要戳到了我头上,狠狠地说:“告诉那个女人,明天不要来了,这儿不要她这种人!”

“好的,好的,”——我顺水推舟,“今天全是孙的不是,幸亏你们气量大。我刚才已经报告社长了。”

“社长怎么说?”姐妹俩急吼吼地问。

“社长请她下去。”听了这话,两张脸失望地僵住了。望着这一对老醋坛子,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社长好像向着她咧!”

“胡扯!”我的话刚出口,就被当头喝住。正在我担心两个疯女人还有进一步行动时,奇迹发生了。酒井忽然变了一副神态,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抬起右手送到我眼前,给我看一枚蚕豆大的红宝石戒子。“我同木村做恋人已经二十多年了,瞧这个,值三十万呢!”酒井无比自豪地夸耀自己的战利品。樱井也扬起脖子,让我看那根黄澄澄、沉甸甸的金项链,一脸的洋洋得意。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女人的无耻彻底击败了我。

然而,姐妹俩很快就回过神来,狠狠地说:“孙,她算什么东西!等社长玩腻了,我就让他炒了她!”酒井咬牙切齿地说,樱井也帮腔道:“对!非炒了她不可!”说着还做了个斩首的动作(日本以斩首代表解雇)。说完,两人扬长而去。

我胸中突然泛起一股恶心,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肮脏的陷阱,它由三个卑微的女人和一个粗鄙的男人合谋而成,让我真正品尝了什么叫无耻与可怜。

开店的钟声响了,洪亮悠扬,客人们巨蟒般地缓缓涌进百货店,自动扶梯载着他们一层一层向上漫开。灯火辉煌大楼里,回响着优美热烈的迎宾曲和播音员款款动人的开店致礼,伴随着男女售货员此起彼伏的“欢迎光临”声,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赏心悦目,煞有介事。然而我却觉得,它只是一个漂亮迷人的玻璃罩子。

写于1995年,1999年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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