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清扫工浪漫曲(1)

灯光刷地放亮,映出一个光彩夺目、琳琅满目的世界,唤醒了这座远近闻名的东急百货店。几秒钟前,整幢大楼还是黑黢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清扫工在那儿窸窸窣窣、幽灵般地忙碌着。作为其中的一员,我提着拖把,拿着抹布和喷剂,沿着自动扶梯,借着微弱的玻璃反光,干着单调的活儿。沉重的脚步踩在坚硬冰冷的金属台阶上,发出沉闷的橐橐声,听上去有点儿瘆人。

自动扶梯的灯也跟着亮了,一声响亮的“早上好”顺着斜长的梯面传过来,电梯管理员依藤先生站在扶梯的另一头,认真地举头探望,于是我回以同样的“早上好”。值得一提的是,这不是一般的见面问候,而是必不可少的安全作业程序。听到这声回应后,依藤先生弯下腰,掏出钥匙,插入锁眼,庞大的自动扶梯就稳稳地运行起来。

我看了看手表,刚好九点半。整整一年了,依滕先生天天这个时候出现,毫厘不爽。

我一步跨上扶梯,撑开两臂,将抹布塞进扶手下面的凹槽,利用扶梯运行的惯性擦掉里头的灰尘。这是早晨清扫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我自己发明的既省力又有效的清除污垢的方法。

一年下来,我对清扫这架庞然大物已经烂熟于心,在我的努力下,它看上去永远都是闪闪发光,一尘不染。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东急百货店的卫生检查员,眼睛比X光射线还要厉害。有一次我想试验一下,故意留下一小截扶梯没擦。结果,第二天木村老板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除了连声说“对不起”,别无他招。从此我相信,日本人的眼光同我们的不一样。他们对清洁的要求,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

空空荡荡的扶梯运载着我一人,从地下一层挺进到顶楼八层,又从顶楼八层俯降到地下一层,使我飘飘然有凌风遨游之感。当五光十色、摆设别致的商品在我眼前徐徐掠过的时候,我不由高高地挺起胸膛,昂首巡视这个豪奢丰富的物质世界,俨然如一位检阅三军的元帅,一时忘了手里还攥着抹布。这时我心情格外地好,打工已接近尾声,再过三十分钟,我就自由了……

就在我自我陶醉之际,两柄长长的拖把突然横在我的眼前,几乎绊我一跟头。惊愕中,只见两个妇人披头散发,气急败坏地站在扶梯口,两对长相酷似的小眼因愤怒而胀得滚圆,仿佛立即就要迸出眼窝,日本女人素有的柔顺和妩媚此刻荡然无存。我先是一惊,继而有些心虚。

这是酒井和樱井姐妹俩,东急百货店的清扫员。两人都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长得很像,刚来这家百货店打工时,我老把她们俩弄错。平日在人面前,姐妹俩总是低声下气、一副柔眉顺眼的样子,可是干起活来,却是勇猛异常。以前见了我,两人总是眉开眼笑的,李桑长李桑短的,一有机会就来和我扯闲篇,还时不时地拿小点心招待我。可是近来一反常态,见了我脸色老是阴沉沉的,脾气大得厉害。

“什么事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妹俩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讲不出一句话。突然,酒井一把拽住我胳膊,不由分说往外拉,气急败坏地说:“你自己去瞧瞧!”

我从未被人这样拽过,也没想到酒井太太力气有那么大,胳膊被她扯得生疼,费了老大劲儿总算挣脱了她。

“到底怎么回事?”我又问。

酒井显然是气昏了,语无伦次地讲不出个头绪,还是妹妹先缓过神来,戳着我的鼻子狠狠地说:“都是你做的好事,介绍这么个女人来,叫她干活不干,还敢打人!”

果然又是她,我的上帝!自从来了孙小姐,这儿就鸡犬不宁,两个日本女人同她的磨擦接连不断。唉,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打死我也不会去管这种闲事。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木村老板。前不久,负责清扫厕所的渡边老太太生病住院,人手一时告急。木村把我叫去,问我能不能介绍一名中国留学生来干活。其实我同孙小姐本不认识,只不过都住在中野区的高圆寺,有一次在超市买东西时偶然碰到,因为都是中国人,不免有种亲近感,互相聊了几句。孙小姐是从上海来的,长相平平,却有一股子泼辣的骚劲儿。听说来东京已有三年,现在一家服装专科学校读书。不过看她的样子,还有那口说不通的日语,似乎不像是在什么专科学校读书的,倒像是在日本打黑工的。孙小姐对高圆寺一带的超市、蔬菜店十分熟悉,哪一家店什么东西便宜知道得一清二楚。由于她的热心介绍,我省下了不少菜钱。因为这个缘故,我把木村老板委托我物色人手的事情,先给她打电话说了。原以为孙小姐未必瞧得上这种活儿,不料她挺来劲儿,还很有把握地说:干这种活工资一定高。

记得那次带孙小姐去见木村老板,木村老板呆呆地盯着孙小姐,眼睛有点发直,没问两句话,就叫孙小姐明天来上班。然后请她到隔壁一家居酒屋吃了一顿日本料理,还破例给她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叫她好好干。

木村老板的举动在两个日本女人中引起了强烈反应,其激烈的程度决不亚于当年关东大地震。见了孙小姐,酒井和樱井简直就像见了前世的冤家对头,找茬、挑刺、抱怨、辱骂,没完没了。我是介绍人,自然脱不了干系,一见我,恶毒的下流话和风凉话就冲我撒来,简直叫我无处藏身。

平心而论,两个日本女人的反应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孙小姐干活的确差劲。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偷懒更是不在话下,有一次居然躲在洗手间吃早点,被姐妹俩当场抓获,冷嘲热讽数落了半天。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醋——女人不可救药的醋劲。可是,每次告到木村老板那儿,都像皮球拍到棉花上,连个声响都听不见,这使她们极为恼怒。木村虽已年近花甲,是个小矮个儿,但身强力壮,花心一点不比别的日本男人少。酒井和樱井都是过了季的娘们儿,想争得木村老板的头宠,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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