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自己从没离开过马萨诸塞,但是就在我马上要离开他的苹果园时,他讲了个中国人安送亡灵的仪式给我听。我们坐在大屋酒窖里的一些世纪伊始就放在那里的锈奶罐上,四周光线很暗。我们适应了空气的沉滞、各处的白老鼠,以及那湿润的苹果气息:打地基用的砂浆里特意加了苹果酒,是甜的。山姆拿背靠着我的背,帮我坐直;我整个人还有些彷徨无措。他吸气时,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我们抵达斯托镇以来,这是我靠他靠得最近的一次。我有点知道妈妈为什么喜欢他了。
酒窖的四壁里埋着粗柱子,到处有遗弃的藤摇椅和豁口的密封罐。暗处,隐约可见捕猎夹的咬齿。山姆说:“在中国,死人如果没有足够人数的人去追悼,是不让下葬的。”我马上就相信他了,也没问他怎么会知道。山姆说什么你都能当真的听。他读过很多书。“你就算是个游客,都可以走进去对丧偶的寡妇鞠躬致哀。有人站在旁边数数。他们也不管你认不认识死者。”
覆满尘土的地板中央栖着一小方亮光。是从酒窖唯一那扇方窗射进来的,窗户一直都锁着。
“届时,死者亲属坐在追悼厅外面的人行道上,用纸折城堡和汽车,还折华丽的衣服。还折珠宝和钱币哩。”
“就像纸工。”我接口道。
“我想应该是。他们成堆成堆地折,折出死者生前没有过的东西,然后焚化的时候一齐烧进去。他们认为这样一来,死者在来世就能拥有这些东西了。”
外头听到拖拉机发动。我有点奇怪,发生了这么多事,果园居然还运转正常。“干吗跟我说这些?”我问。
“因为不能跟你母亲说。”
我想他是不是要我去跟母亲说。也不知能不能把他怎么讲的全记下来。母亲很注重词句。
山姆猛地站起,我一失衡,从奶罐上摔下来。
他俯视地上的我,却不来搀扶,伸手将我让他替我拿几分钟的法兰绒衬衣还给我,衬衣是哈德利的。“我跟你一样爱他。他是我朋友,”山姆说,“老天爷,太令人伤心了。”
他一提起这些,我忍不住哭起来。
朱力舅舅的脸冒在方窗里。他猛力拍着窗,险些要把窗玻璃拍碎。我拿哈德利漂亮的蓝衬衣揩了揩鼻子。
朱力舅舅和父母都在外头。肯定是他在劝母亲回加利福尼亚去了。除了他,别人没有办法劝得动她。当然,也许山姆能行,但是山姆不会让她走的。
山姆把我抱起来。我累极了,把头倚在他肩窝里,想让脑子清醒一下。外头亮得耀眼。我拿手挡眼睛,一半为了那光,一半也因为果园里做事的人现在都纷纷聚拢过来,为了看新鲜,也为了看看我。
只有父亲一个人还笑得出来。他撸撸我的头,打开亮闪闪的林肯加长轿车的门。他很留心不要离山姆太近;说到底,父亲并不笨。我匆匆看了父亲一眼。“嘿,小家伙。”他声音极轻地说。我心里没有感觉。
山姆把我放在后座的马毛毯上,毯子是从谷仓里拿来的。我不禁想起哈德利。哈德利跟山姆一点儿也不像——他浅金色的头发毛拉拉地蜷着,眼睛是卡罗莱纳沙子特有的淡淡的褐色,嘴唇正中往下深深地坠下去。“这些都归你,”山姆说着,一只手放到我额头上,极自然地加了句,“嗯,没发烧。”然后把嘴唇吻在我额头上,他见过我母亲这么做。他假装是为了看我有没有寒热。
他关上门,把声音关在外面。车里只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还抽抽搭搭地,有些喘。我伸长脖子去看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