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婕 我已变陌生(3)

“有什么问题吗?你的鞋都在浴室洗手池下面呀。”

“不是鞋的事,是空间问题,我的衣橱里不能有你的东西。你这些鲸鱼——”我踢一脚近旁的纸箱,“你这些鲸鱼录音,你的鲸鱼编年史,不能放在我的衣橱里。”

“我不明白。”奥利弗低声道,我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他碰了碰靠近我右脚的那个箱子,面沉似水地看着里面压皱了的纸,用一种我所不熟悉的、赤裸裸的关切,确认它们安全与否。

长达几分钟之久,我每搬一个纸箱出来堆在走廊里,奥利弗即刻将它放回到卧室。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丽贝卡影子似的站在走廊里堆叠的纸箱后面。

“婕,”奥利弗说着,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够了。”

我瞬间就情绪失控了,抄起破纸箱里的一沓纸,摔向奥利弗。他一缩脖子,好像怕它们有多重。“把这些统统拿走。我受不了这些,奥利弗,我连你也一起受不了,你懂吗?”

奥利弗说,“坐下。”我没动。奥利弗来按我的肩,我挣开了,又踢了三四只纸箱到走廊里。我再一次将视线飘忽到一个较高的视角,好像在剧院楼座上,往下看这出剧。从这个角度观看,我不再是当事人,仿佛就可以推卸掉责任;不必去想这种激烈的敌视究竟来自身体或意识的哪一部分,而且为什么连眼睛都闭上了,仍无法抑制内心狂躁的风暴。我看见我自己挣脱奥利弗,简直不可思议,因为他用了全力把我摁得死死的。我全力搬起一只箱子,举过楼梯扶手,箱子标明里面是鲸须样本。我就是想气奥利弗。

“别扔,”他扒拉开走廊里的箱子,说,“真的别扔。”

我拿着箱子晃,这下感觉更沉了。这一刻我已经忘了吵架的缘由。纸箱的底破了;东西从二楼倾覆而下。

奥利弗和我一起紧紧抓住栏杆,看纸张羽毛一般飘飘摇摇,重一些的、装在可密封储物袋里的标本,撞在下方瓷砖地上反弹起来。从我们站的地方,看不出碎了多少。

“对不起,”我嘟囔出声,不敢看奥利弗。“我没想到会这样。”奥利弗没说话。“我来清理,我会整理好。就放在我的衣橱里也没关系,怎么都行。”我奋力把散在近旁的纸张揽到怀里,好像丰收时搜集粮食。我不去看奥利弗,所以也没看到他向我走来。

“婊子。”他将我的两只手腕攥在手心里。

他看我的眼神令我心里一冷,那眼神表示我侵犯了他,而且对他来说毫不重要。我是见过这种眼神的,我试着就它做一些回想,但是太难了,尤其是在当下,我整个人觉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但是我以前被这样看过。婊子,除了眼神,他还说。

身体里某种沉寂多年的力量,复苏过来。

在我双膝发软、手腕上起了红印的这一刻,童年时即已消失的、对自我灵魂的掌控力,失而复得。这种力量之大,能够移动整座城市,能够治愈破碎的心,亦能使人死而复生,它汹涌而出,在体内凝聚起来(婊子)。我仿佛获得一直都梦想着的巨大力量,一只手挣脱了奥利弗,铆足劲儿甩在他脸上。

奥利弗松开另一只手,后退一步。我听见哭声,继而发觉那是我自己的哭声。

他揉了揉发红的脸,向后甩一下头发,以维持自己的尊严。再次看着我时,他的脸上挂着笑,嘴却有些合不拢,好像狂欢节小丑脸上画的嘴。“也对,”他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是在他说了这句禁忌的话后,我的手指才忘乎所以地抽将上去,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印痕。此时,疼痛如血液一般流经手腕,一直涌进食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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