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我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父亲彻夜难眠。那天夜里,他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近一下远一下,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我知道他是在掩饰内心的狂喜。过了很久,父亲才把通知书还给我,低声说:“收好,不要弄丢了。”
第二天,父亲特地到镇上请来放映队来村里放电影,庆祝我考上大学。然后,他又买了鞭炮香蜡,领着我去村头山冈上坟。在每一个坟前,父亲都严肃地跪下去,然后喃喃自语地说上几句话,看上去很滑稽。不但如此,他还逼我跟着跪下,说我能考上大学是受祖先的保佑。
要开学了,父亲送我到县城坐长途汽车。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很大的褂子和一条打褶的粗布裤子,下面露出两条黑黑的腿杆子。我上了车,还没有开,父亲就一直站在窗外看着我。遇到走动的人拦住视线,他就不时调整位置,以确保时刻都能看得到我。长途汽车站里面烟尘漫天,稀稀拉拉的人东一堆西一堆,父亲站在那儿孤零零的。
车子发动的时候,父亲赶紧走到车窗前,把手扶在玻璃上对我说:“出门在外,自己照顾自己,我们是农民,不要跟人攀比。”这时候,我破天荒地看见父亲红了眼眶,原来父亲也会流泪。当时我正值青春,不愿意跟父亲有过多的感情交流,因此感到很尴尬。我赶紧把头别过去,不去看父亲。
在武汉念大学那四年,每逢寒假,同学们就开始为火车票发愁。每当那时,车站总会有服务到学校,校园的露天广场上就设有车票代售点。我和同乡纷纷结了伴,在寒冷的夜里排着长龙,等待一张回家的车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排队买票,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父亲的身影。可是我又那么不情愿承认,我着急想回家,就是因为想念父亲了。
坐完火车,我还要坐汽车,灰头土脸到达我们的小县城后,再换一辆三轮车颠个三十里山路,才到镇上,就能看见蹲在路边抽烟的父亲了。那些年,父亲一直在同一个位置等着我。每次车还没停稳,就看见父亲蹲在冷清的街灯下,见有车来,他立刻站起身,哈着气、拢着双手、探着一颗满是白发的脑袋,用目光一个个过滤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的人。在父亲的身后,放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终于发现我之后,父亲就开始笑。他非常瘦,一笑,满脸的皱纹更加突出。每一次我都问他,到了多久?他也总是说,自己也是刚刚到。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宁愿相信了。
我和父亲摸着黑,沉默不语走大概半个小时,就来到沙河边。冬日里水很浅,船根本靠不了岸,我和父亲就脱得只剩下裤衩,下到刺骨的河水里往前走一段,这才得以上船。站到船上,一阵河风吹来,两条湿腿就像挨着千刀万剐一般。有一回站在船上的我一边哆嗦一边想:来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扛着自行车过来的。这样一想,眼泪就涌了出来。幸好当时天很黑,父亲和船家都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我宁可对外人说掏心话,也不情愿对父亲表达感情。弃船上岸,两人继续在田野里穿行,夜风中可以闻到草香,我和父亲仍然一路沉默。越接近村庄,狗吠声就越清晰,辛苦了一路,这才总算到家了。
往后的很多年里,父亲把他的孩子们一个个送往远方,又一个个像这样接回家来。然而到最后,孩子们还是一个个从他身边离开,去了真正的远方。我的五个弟弟妹妹中,有四个上了大学。也就是说,包括我在内,父亲手里一共出了五个大学生。父亲曾对母亲说,每次家里出一个大学生,他就会想起那些他从教室门口折转田间的时刻,想起他一趟趟跟着伙伴们去学校,又一趟趟返回家的时刻。
母亲说得对,我们上的大学,其实是父亲的大学。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他舍得给你一切,连同他的梦想,那么至少他是信任你的。如果他能一路陪伴你到达他梦想的那个地方,而自己只是躲在光环后面默默地注视你,那么,他是异常爱你的。他知道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的快乐幸福就是他的一切。我们是不是应该还这样厚重的一份爱,给那个一直深爱我们的父亲?
6.剪不断的亲情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不计得失地接纳我们,她的名字叫亲人!那些温馨而精彩的瞬间,你有多久没和他们一起回味了?钱没有挣够的时候,但人的生命确有尽头。亲情,经不起等待!今天,你能为他们做什么,做了什么?有些事需要立刻去做,不是明天,而现在!
我是在高中毕业那年,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你的。你出生刚刚40天,就被咱爸咱妈送人了。因为把你送走,才得已有弟弟的出生。知道你的故事后,我哭了一整夜。为了弥补父母犯下的错,我辗转找到当年收养你的人家,执意将你带在身边工作。我四处托关系,把你安排在我们公司,做了一名打字员。
你的手臂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你说是两岁时掉进滚烫的开水中弄伤的。为此,你从上小学起就没再穿过短袖的衣服,即使在酷热的夏季。让我感到生气的是,你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没把你看好而受伤,你奶奶说是你妈妈,你妈妈却说是你奶奶。你淡淡说:“我不想知道是谁,不管是谁她们也是无奈的。”
有段时间,公司内风言风语,说是要大量裁员,我和你于是开始随波逐流去找工作。我谈了好几份都成功了,但人家却不肯收你,因为你不是大学生。后来你下定决心参加了自学考试,每天下了班就往学校赶。每天晚上,我洗衣服,你背单词,偶尔你往我嘴里塞一块零食,我们相视而笑。
我恋爱了。五一长假,在重庆上大学的他要来深圳看我。你拉着我跑到女人街,一咬牙给我买了一套安莉芬内衣,花了你半个月的薪水。事后你钻进被窝,缠着我使劲问,怎么样怎么样,他看后是什么反应?而仅仅比我小两岁的你,因为手臂上的疤痕一直自卑不已,从来没有恋爱过。
那时起,无论到哪里,看到有长袖又凉快的衣服,我总会买下送给你。
冬天,你在深圳念书的弟弟因欠赌债,挨了打不敢去上课,你妈妈在电话里骂你没有照顾好弟弟。那天下着大雨,我们一起请了假,一脚深一脚浅去银行取钱。你红着眼取完了我的卡,再把你的卡也取光了,然后我们送钱去旅馆。看着拼命扒饭的弟弟,还有低头哭泣的你,我心里在为你流泪。想起你曾经说过,从小爸妈就偏爱弟弟……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你对养父母的怨言。
三年后,你终于拿到了大专文凭,班上32名同学只有区区7名通过了考试,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左手拿着证书右手抱着我,哭得很厉害。你说,没有我你肯定会坚持不下去。我摸着你的头发,和你一起流下眼泪。
我跳槽去了一家公司做行政,和男友租房开始同居。你则在离我半个小时车程的保险公司上班,每个周末都来我的小屋做饭吃。你说,你终于实现了坐在冷气房敲电脑的梦想,幸福得在梦中都会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