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从巴格玛提(Bagamati)河冰冷的喜马拉雅山河水里徐缓爬出的时候,我看到两堆灰烬,一堆来自于焚化坑,另一堆来自祭祀之火。我当时只穿着缠腰布,冷风使我彻骨冰凉。一阵强烈的渴望俘获了我。我浑身战栗,独自一人,几乎饿死,远离家园——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所有的找寻将会是徒劳无功吗?透过一棵老榕树的枝杈,我仰头凝视闪烁的群星。夜鸟们用柔和的颤音唱着忧郁的歌。神圣的火沿着河岸明亮地燃烧,圣人们向火焰中投入刺鼻的药草供品,他们的头发像绳子一样缠结着,延伸到膝盖之下。他们从闷烧的残余中铲出一捧捧灰烬,涂抹于身上。完成仪式后,他们向我向往进入的神圣祭坛行进。
那是1971年的春天,尼泊尔的帕舒帕提纳特(Pashupatinath),朝圣者的洪流在那晚交汇于此。刚过二十岁的我感到距离芝加哥郊区的家有半个星球那么遥远,我渴望着一个圣地的慰藉,一个我能祈求到指导的地方。距此刻一小时之前,我走近一座古老的庙宇,高耸的大门上雕刻着神秘的狮子、蛇、神祗、女神。当我攀登在石阶上,由于期盼而兴奋异常时,一位守门人用他的棒子打在我的胸膛。我双膝跌倒,喘息着呼吸。看门人和两侧的警察一起,拦住了我的路,叫道:“你是外国人!出去!”他们裹着头巾、穿着军装的长官冲上前来,两眼燃烧着,用他的棒子敲着一个写着:“外国人禁入”的标识。
“从这儿出去!”他咆哮着。“如果你再试一次,会狠狠挨揍,并被扔到监狱里。我可不敢说那里愤怒的暴徒会做什么。”他让手下保持警惕。我徘徊到河岸,垂头丧气。对灵性价值的强烈渴求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我不可能回头。
现在,看到这些圣人,一个念头冒出了我的脑海。我跪倒在一堆闷烧的祭祀之火的坑边,将双手深深插入温热、粉末状的灰烬里,移出炽热的碳块。我颤抖着,从缠结的头发到起着茧子的赤脚,用灰涂过瘦骨嶙峋的身体。发霉的粉末烧进我的鼻孔,窒息了我的喉咙,烘烤着我的嘴。我把两张布满河水水渍的单子缠在上身和下身当做长袍,再次向门口潜去,心在胸膛剧烈地撞击着。
同样的守卫手持大棒站立守护着,但他们没认出我,让我进去了。当我进入环绕着古老神坛的宽敞开阔的庭院时,我心想,如果我在这里被抓住,可能被杀死。几千人挤在乱哄哄的队伍里,等待晋见神坛。每次只允许一个人进入。我耐心地排到队尾,缓慢地向前移动。突然,刚才曾拦住我的警察长官过来了。我倒吸一口气,把脸转开,我的肾上腺素激增。他就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凝视我被灰覆盖的脸,之后用当地的印度语嚷出一个问题。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知道这时如果我说出一个英文词就完了。见我没有回答,他盯住我,枪林弹雨般的问题开始射过来,并且这次声音大得多。我的脑海里呈现出在尼泊尔肮脏的监狱里虚度时光乃至更糟的想法。我知道他受过明察任何可疑事物的训练,便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认出了我吗?我只能猜测。
突然,我心意里又生出了另一个主意。我把一只手掌盖在嘴上,左右摇晃另一只手。那些发誓永不讲话的摩尼?巴巴(mauni baba)经常以这种方式表达他们的誓言。
长官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走。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我被捕了吗?他叫喊着。立刻有两个警察护卫跑过来。在这样的包围中,我被拽过朝圣者的队伍,直至到达最为拥挤的地方。我的逮捕者们举起棍棒,如响雷般地咆哮。会是一次示众的鞭打吗?众人会因为我亵渎了他们神圣的殿堂而把我撕裂吗?随着人群散开,他们越来越大声地叫喊。我等待着,惊恐不安。那男子将我一直拖过混乱的人群,直到我发现自己就站到了神坛的正前方,一座彩色的塔,檀香的香气旋转着涌出。前面站着一头巨大的石牛。神坛上矗立着一具希瓦(Shiva)神的石像,由刺绣的丝绸装饰着,伴着黄金和珍贵宝石闪闪发光。长官举起了大棒,捏住我的手臂。他要直接在神像面前打我吗?
他被副手们环绕着,棒子举过头顶,他高叫着命令一位祭师,祭师冲进神坛里。我等待着,震颤发抖。从内堂里,一位穿着红色丝绸长袍的高级祭师出现了。一道显眼的红色粉末环装饰着他的额头,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以及一串干茹爪克沙(rudraksa)种子。他以催眠般的深沉音调,念诵曼陀罗,“Om Namah Shivaya。”
我的逮捕者,即使在寒风中,他健壮的身体仍然大汗淋漓,又对祭师喊叫了一些我依然听不懂的话。高级祭师认真地聆听着。他点点头,闭上眼睛,停顿下来。片刻之后,众多朝圣者不耐烦地喧闹起来。之后,高级祭师端正了姿势,深吸一口气,开始念诵古老的梵文诗节中的原文。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将一条头巾缠在我的头上。之后,在我肩膀上围了一条披肩,往我颈上套了几条茉莉和夜皇后花的花环,在我额前涂上檀香浆,并献上藏红花味的水给我喝。我茫然地站着,意识到那个警察,向后驱赶人群是为了给我一个专门的机会崇拜主,并接受庙宇的敬意。警察长官怀着谦卑深深鞠躬,之后合十双手向我祈祷祝福,离开了。
是他没有认出我的伪装,或是他注意到了我是谁而仅仅在崇敬我的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使我深刻地谦恭起来。我违背了人的法,理应受到鞭打,但神是仁慈的。站在神坛前,我的四肢覆盖着灰烬,我灰色的苦行者的长袍和缠结、毛糙的头发上奇异地覆着丝绸和鲜花,我合紧泪眼,合十双手,祈祷在继续的旅程中,我真正的道路能够得以揭示。
回到岸边,我坐在冷冷的土地上。这是一个无月的夜。群星在黑暗的天空闪烁,一阵微风使森林充满了怒放的茉莉花香,一只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划破沉寂。凝视着下游,我思量着命运之河接下来将会把我带向何方。我是怎么过起了这与我生长环境如此不同,但我的灵魂又如此熟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