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亡之沙(29)

 

达格利什想,在这个记忆中永久留存的场景里,有些东西对他来说是新的,例如柱子下面摆放着的几排未经装饰但形状优美的赤陶罐花瓶。里面的那些花夏天一定怒放过,但现在只剩下几朵微弱地昭示着曾经的繁盛。在主楼教堂西墙上攀爬的倒挂金钟是他在这里的时候就种下的。花还是很茂密,但是叶子已经逐渐枯萎了,四散飘落的花瓣就像血洒在地上。

马丁牧师说:“我们穿过圣器储藏室的门进去。”

他从法衣的口袋里拿出很大一个钥匙圈。“我想我得费点工夫才能找到正确的钥匙。我知道我应该现在就找到,但是钥匙太多了,恐怕我永远也不能适应这个安全系统。它给你一分钟时间输入四位数的密码,但是它发出的哔哔声太低,我现在都很难听得到。塞巴斯蒂安牧师不喜欢噪声,特别是在教堂里。如果警铃被设定,它会发出恐怖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学院。”

“我能帮您吗,牧师?”

“哦,不用了,亚当。不,我来。我从来不觉得记这个数字很困难,因为它是阿巴斯诺特小姐创建这所学院的时间,一八六一。”

达格利什想,这个数字很容易让人猜到。

圣器储藏室比达格利什印象中的要大,显然这里曾用做小礼拜室、衣帽间和办公室。门的左侧朝向教堂的方向是一排衣帽钩。另一面是几个跟天花板一样高的用来装祭坛布的柜子。在一个柜子的福米加贴面上放着电水壶和咖啡,旁边还有两把高背木头椅子和一个下沉的水槽和滴水板。两大罐白色和一小罐黑色的油漆倚着墙整齐地堆放着,在一个果酱罐子里还有刷子——刷把朝着油漆桶的方向。门的左侧,一扇窗下是一个有抽屉的大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个银制的十字架。桌子上方是一个嵌在墙里的保险箱。见达格利什看着它,马丁牧师说:“塞巴斯蒂安牧师装这个保险柜是为了保存我们十七世纪的圣餐杯和圣餐碟。它们是阿巴斯诺特小姐的遗赠,十分精美。之前,考虑到它的价值,我们曾把它放在银行里面保存。塞巴斯蒂安牧师觉得它们应该能派上用场,于是又放回来,我想他是对的。”

桌子旁边是一排泛着黑褐色的镶框照片,它们几乎都是旧的,其中一些很显然可以追溯到学院刚成立的时候。达格利什对老照片很感兴趣,拿起来看。其中的一个人一定是阿巴斯诺特小姐。她站在两个牧师中间,每个人都身穿法衣头戴四角帽,个子都比她高。以他敏锐的观察力,他立刻知道阿巴斯诺特小姐无疑是很有统治欲的女人。她非但没有被她的两名身着黑色法衣的管理人的严肃所影响,反而显得很放松地站在那里,手指松松地交叉放在裙褶的前面。她的衣服简单却昂贵:高领的蝙蝠袖绸上衣,即使在照片里也可以看得到丝绸的光泽和裙子的华美。除了一枚镶有贝壳的领针和一条简单的十字架吊坠的项链,她没有戴其他首饰。她头发的颜色很淡,紧绷着向后梳;脸是心形的,眼神坚定,在直直的、深色的眉毛下面,两个眼睛分得很开。达格利什不禁想,若换成一个不是这么严肃得让人觉得畏缩、而是轻松愉快的场景下,她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这是一名不在意自己是否美丽的美丽女子的照片,她需要的是因为权力而产生的满足。

熏香和蜡烛的味道唤起了他对教堂的记忆。他们从北边的过道走下来,马丁牧师说:“你一定想再看看《末日审判》。”

尽管《末日审判》可以被附近柱子上的灯照亮,马丁牧师还是举起了手里的灯,一幅黑暗的、难以辨认的场景被灯照得活灵活现。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最后的审判”的鲜活场面。整幅作品画在一块半月形的、直径约十二英尺的木头上。

画面最上方是头上有光环的中心人物耶稣,正伸开他受伤的双手悲悯地俯瞰着世态炎凉。下面的中心人物显然是圣米迦勒,他右手握着一把很重的剑,左手上是他用来称重灵魂的正义与邪恶的秤。他的左侧是拖着带鳞的尾巴、长着阴暗邪恶下巴的魔鬼,他是恐怖的化身,正准备去作恶。善良的人举起苍白的手在祈祷,死了以后下地狱的那伙坏人是一群吵嚷着的怪兽,它们挺着黑色的大肚子、张着大嘴。怪兽的旁边是一群拿着干草叉和镣铐的小恶魔,正忙着将他们的受害者推进有着利剑般牙齿的大鱼嘴里。在左边,天堂被描绘成一座城堡式的酒店,充当守卫的天使在欢迎赤裸的灵魂。圣彼得戴着三重皇冠,正在接纳那些上了天堂的人。所有的人都赤身裸体,只戴着表示等级的袖章;红衣主教戴着法冠;国王和王后都戴着王冠。达格利什想,这幅中世纪描绘的天堂景象中没有任何民主气氛。在他看来,所有被祝福的人都是一副令人厌倦的虔诚的表情;那些被诅咒的倒是显得十分生龙活虎、目中无人、没有真心地悔过,当他们把脚踏进鱼嘴的时候,还是不知悔改。有一个人被画得比别人大,他在抗拒自己的命运,还向人形的圣米迦勒做着鄙夷的手势。《末日审判》本来放在更显著的位置上,通过呈现下地狱的场景来恐吓中世纪的信众,让他们积德行善、服从教条。而现在,观赏这幅作品的只是有兴趣的学者和游客,他们不再有对地狱的恐惧,觉得天堂存在于现世,而非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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