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亡之沙(4)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我只记得自己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都是又硬又冷的沙粒,头发在风中飘动着,双手比画着海的方向。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把车门打开让我上去。我以为我们应该开车去学院,但他掉转车头,一直开到通往沙滩的台阶前。我想他也许是不相信我,要亲自去看一看再找人来帮忙。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走回那里的,最后一个清楚的画面是我们一起站在罗纳德的尸体旁边。格列高利先生还是没有说话,跪在沙子上开始用手挖。他那天戴了一双皮手套,这让他挖起来比较容易。我们都默不作声地挖着,发狂一样地掀动着沙子,直到看见尸体的上半身。

在灯芯绒裤子的上面,罗纳德只穿了一件灰色衬衫。我们把他头的后部挖出来,就像挖出一只动物——一只死了的狗或猫。埋得比较深的沙子很潮湿,他稻草色的头发和沙子黏在一起。我试图把那些沙子拂掉,但手掌感觉又冷又不舒服。

格列高利先生厉声说道:“不要动他!”我迅速地把手缩回来,好像被烫着了一样。然后他很平静地说:“我们现在最好不要动他,让他保持我们发现时的原样。他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我觉得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把他翻过来。我甚至荒唐地想,也许我们可以给他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我知道这很不理智,但还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格列高利摘下左手上的手套,把两个手指放在罗纳德的脖子上,然后说:“他已经死了,显然是死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分别跪在他身体的两侧,看起来是在为他祈祷。我想为他念祷词,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太阳出来了,让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有些不真实,就像我们两个在强烈的光线下被拍照一样。一切都明亮起来。罗纳德头发上的沙粒变成一点点闪烁的光斑。

格列高利先生说:“我们必须寻求帮助,给警察打电话。你是否介意留在这里?我很快回来。或者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走,但我觉得留下一个人会比较好。

我说:“你去吧。你开车会快一点。我不介意在这里等。”

我看着他沿着沙滩快速向水塘方向走去,走过海角,最后消失在视线里。一分钟后,我听到他的车朝学校开去的声音。我顺着沙子滑到离尸体不远的地方,坐在小圆石上,不断移动着身体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同时用脚后跟在沙子上蹭着。因为昨晚的雨,表层下面的圆石还没有干,又冷又湿,渗透了我的棉质长裤。我双手抱膝坐在那里,望着海的方向。

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想起了迈克,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想起他。他骑摩托车时滑出路面,撞在树上摔死了。那时候我们度完蜜月还不到两个星期,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对他的死,我的感觉是震惊、难以置信,而不是悲伤。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很悲伤,可现在我才更了解什么是悲伤。我和迈克在一起,但我并不爱他。爱的感觉来自两个人共同生活、相互关心,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时间那样做。他死了以后我才知道我是玛格丽特·门罗,一个寡妇,但我觉得我仍然是玛格丽特·帕克,一个未婚的二十一岁女子,一名称职的护士。发现自己怀孕的感觉太不真实了。这个孩子的到来好像与迈克以及我们在一起的那段很短的日子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那种相连的感觉是后来才有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那感觉才特别强烈。查理死的时候我为他们两个感到悲伤,但我还是不太记得迈克的脸。

我知道罗纳德的尸体就在我的身后,但不坐在他这一侧我会舒服一些。有人觉得在死者身边看着他们是一种陪伴,可我不这样想。至少在罗纳德身边,我不这样觉得。我就是感觉非常伤心,并不只因为这个可怜的男孩,甚至是为了迈克、查理,还有我自己。那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深深的悲哀,渗透在吹拂着我面颊的清新的海风中,在天空中缓缓滑过的白云里,还有这大海的深处。我想起了在这片海滩上生活和死去的人,还有那些被海啸埋在一英里外教堂墓地下面的尸骨,他们活着的时候对他们自己和关爱他们的人是有意义的。现在他们死了,一切看起来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一百年后没有人会记得迈克、查理,还有我,我们的存在就像一粒沙子那样微不足道。我感觉很空虚,甚至连悲哀也没了。凝望大海,我觉得其实什么都不重要,我们拥有的就是当下的时光,去忍耐它或是去享受它。我感觉到了平和与宁静。

我坐在那里进入了某种恍惚的状态,没意识到有三个人走了过来。听到圆石嘎吱作响时,他们差不多已经到我面前。塞巴斯蒂安牧师和格列高利先生肩并肩地跋涉过来。塞巴斯蒂安牧师在风中把他的黑色长袍紧紧地裹着。他们都低着头,坚定地向前走着,就像在游行一样。马丁牧师稍稍落在后面,艰难地在圆石上走着。我记得我那时在想,那两个人走在前面不等他一下实在是在很不应该。

我意识到自己还坐着,觉得很尴尬,赶忙站起来。塞巴斯蒂安牧师说:“你还好吗,玛格丽特?”

我说:“是的,牧师。”他们三个人走向尸体的时候我站在一边。

塞巴斯蒂安牧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说:“这是一场灾难。”

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太恰当,我知道这个时候他想到的不仅是罗纳德·特里夫斯,而是整个学院。

他弯下腰把手放在罗纳德的脖子后面,格列高利非常坚决地说:“他确实死了,不要再打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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