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长长的睫毛不忍阖上,他霍然起身,不看任何人一眼,急匆匆便走出了包厢,也许是走得太急,一向从容的他最后几乎是踉跄着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感直涌上来,子言慌忙捂住了嘴,也冲出了包厢。
卫生间里有面小小的镜子,她搜肠刮肚地干呕了半天才抬起头来,镜子里那个面如菜色,惨白如鬼的人真是自己吗?她惊疑地看了又看,终于傻笑起来,难怪人家要躲她,现在这副模样,简直不成人形,她居然还有脸面坐在那里等人家先起身躲避!
早就应该识趣地离开,只怕还好些,等会儿他再进去看见自己那个位子空了,一定跟卸下千斤重担一般轻松。
叶莘狐疑地看向她:“你今晚还有自习?那也不用这么早就走啊。”
她喟然一笑,“要用功呀,你不是说明年要等我好消息吗?”
叶莘叹了口气,“唉,林尧刚走,你又要走,我真的很不开心。”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勉强笑道:“不跟你多说,我先走了。”
天地之大,四顾茫然,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信步就走到了湖边。湖畔花草正茂盛,与隔岸已经如烟的垂柳遥遥相望。傍晚风急,拂动落水的柳枝,带起水面涟漪,分明透出凉意。落日返照回来,天地笼统罩在霞光里,彤红似血,有些凄厉的美。
是她眼花了吧,今天她大概是疯掉了,仿佛又看见了他,就在眼前,就算留给她的只是个背影,也那样像是他。
眼泪,终于跌落下来。她没有看错,就是他!
晚霞将他的背影染成明媚的朱橙色,极淡的一层金粉勾勒在他的白衣上,水彩一般浓烈的色调,却显得那样孤单与凄清。
眼泪糊住了所有视线,她蹲身藏在一块巨石后,强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呜咽,哽得喉头一阵紧缩。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了。
沈子言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几乎所有的痛不欲生全都来自面前这个背影。如果不爱了,就不会痛,但是明明还在爱,这爱却已如此的令人绝望!原来爱情里最可怕的不是离开,而是他明明就在面前,明明心里溢满了对他的爱,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紧紧抱住双膝,咬得嘴唇出血,有血腥的痛感流进咽喉,才慢慢抬起头来。
那个起先背对她的人,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眼前,面容如她一般苍白,即使霞光映照,也看不出一点血色。
刹那间涌起极度可耻的念头:他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也许从今以后再不能相见!扑上去,扑进他怀里,什么顾忌都丢到脑后。不管他爱不爱自己!不管什么狗屁自尊!不管横在两人之间的苏筱雪!不管彼此判若云泥的差别!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力抱住他!告诉他说我爱你!毫无羞耻地说我爱你!
就这样奋力一博,倾尽这一生的气力,对他说出那三个字。
血气涌上面颊的同时,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从来没有如此失控,在他面前哭得这样狼狈,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在脸上蜿蜒成两条曲折的泪痕,一定很丑。
隔着模糊的泪光,看见他直直看着她,胸膛起伏,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听见他轻叹一声,低下头去,长长睫毛微微抖动,像停了一只蝴蝶在扑扇羽翅。
子言近乎痴傻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含满了泪水,睫毛上还凝着一滴泪珠,醒目而惊心。
他是在为谁而流泪,是为了自己吗?是在怜悯她吗?天知道,她平生最怕的就是林尧的怜悯!那些保持在他面前的少女的骄傲与自尊,在他怜悯的泪光中被摧毁得一塌糊涂,多年以来的支撑与信仰轰然倒地,灰飞烟灭。
子言的心里压抑着无限悲伤与绝望,那些过往,甜蜜的,辛酸的,愤怒的,痛苦的,一一在脑海中回放,就连记忆也在暗地里提醒自己,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
无数字句堵在喉口,几乎将要令她窒息,夕阳逐渐黯淡下去,颜色越发血红,凉风吹动树木,有种横扫落叶的凄凉。
两个人默然对立,相对无言,彼此脸上都是泪水。
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哭了吧?她应该觉得荣幸,还是绝望,抑或是残酷?她注定要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于他日后的记忆中了吗?也许,连记忆也不会留下多少印记。在时间的洪流面前,人们渺小的记忆单薄得像一粒细沙,就连她自己,也快要记不起童年时和他发生过的点滴。
多可笑!多可悲!他只用这样的方式,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就已经教她明白,已经教她绝望,教她认识自身的可卑、奢望与狼狈!
过去千般别有深意的对视,万种汩汩汹涌的暗流,终于汇进死海,在如血的残阳下,蒸发、升腾、烟消云散。
就算她如叶莘所说,第二年如凤凰般璀璨重生,也永远忘不了这加诸于身的焚烧灼痛,一颗心早已被烈火煅烧得焦黑不堪,这涅磐的印记,将永不会消褪。
满面泪水已变做冰凉,干干的泪痕令肌肤有种割裂的痛。夜色一点一点漫上来,风渐渐停住,心里满目凄凉,这无限的惆怅与绝望蜿蜒没入渐沉的夜色,仿佛无休无止。
她的腿脚渐渐觉得麻木,终于身形一动,林尧仿佛触电一般惊醒,望向她,“小西……”这声音干涩暗哑,却仍然带着袅袅的余温。
她如梦初醒,恍然中眼眶又是一热。这个只有亲人才称呼的小名,被他吐露在唇舌间,总令她莫名震颤与抗拒。
到了这种田地,她居然还在妄想,就为他叫了一句她的小名!沈子言,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走。
她顾不得许多,转身就跑,书包带勒在左肩,坠坠地疼,却抵不过心里的痛。
一气跑回家,电灯霍然亮起,驱散所有的黑暗,家中从未如现在一般温馨平静。她趴在书桌上,号啕大哭。
第二天去补课时,她利用自修时间列出一个详细的复习计划表。
复读班的班主任显然是个唯分数论者,季南琛这样高的个子,居然安排他坐在最佳的第三排位置。也许是前任班主任打过招呼的缘故,子言极幸运地被安排在第四排,季南琛的后座。
班上同学个个苦大仇深的表情,连上厕所都要拿本书在手里才肯安心,只有季南琛是个例外。他为人和善极好相处,经常孜孜不倦浪费自己时间帮人解题,当然,前来求助的大多是女同学。就算是在惜时如金的复读班,也总抵挡不住某些青春的骚动,季南琛同学通常都是被骚动的重点对象。
幸好龚竹在隔壁班眼不见为净,看不见这刺目的一幕,可是子言就没有这么幸运。她在被迫有幸观瞻过多幕短剧之后,终于有一天,季南琛为一个女生讲解三角函数的时候,她忍不住刻意重重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