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童年(5)

这不是道歉。林尧从来就学不会向人道歉。

是他违反纪律在先,她并没有错,就算真的有错,她也已经道过歉了。可是这个人的态度却这样嚣张,扯坏了她的书包都不肯低一低头认错!

子言心头被积雪终年覆盖的一面终于如火山喷发般喷薄出来,她缓慢地站起来,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一双手牢牢抱住书包,仿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细看清林尧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用了。林尧,你听好,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会理你!”

铺天盖地的晚霞展开了一副绚烂的油画,那个夕阳中的男孩,被它包裹在那炫目的色彩中,光华四射,让人挪不开眼。他怔怔地望着她,猎猎的晚风吹得他身上的白衬衣鼓起来,真像个没有翅膀的天使。

子言挺直背抱着书包往回走,她的勇气只有这么多,只够用来维持自己最后时刻的面子与自尊。她根本不敢回头看林尧是什么表情,以及他是不是还杵在原地。

她的狼狈只能自己来舔舐,才不要被仇人看见。

橙黄的光晕中,母亲一边一针一线给她缝着书包,一边数落她:“又跟哪个男生打架了?你呀,都大姑娘了,别让妈妈操心了成不成?女孩子就要有个女孩子样……”

母亲的唠叨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贴心。她贴着妈妈的大腿,一动不动,真温暖。

父亲闻声走进房间,看到这温馨的一幕,不由笑了,“这孩子,又调皮了吧?”

“是呀,真是我命中的小冤家!”母亲笑骂道。

“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父亲安慰地摸摸女儿的头,感觉女儿的头在手掌中震动了一下,随即又回复了平静。他低头一看,子言的侧脸贴着母亲的腿,眼睛紧闭着,好像睡着了。

好像《红楼梦》里老祖宗也说宝玉和黛玉是小冤家——呸,想哪儿去了。她觉得很困,朦朦胧胧中睡着了。

“沈子言,一起走吧?”白老师一宣布完参加作文竞赛的地点,林尧便主动走过来招呼她,看起来似乎为昨天的事有点内疚。

子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既然说了不理,就是不理,如果他不道歉,那就绝对没有和解的可能。她匆匆收拾好文具,只丢给对方一个冷淡的背影。

竞赛现场很安静,只听得见笔头在稿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子言刚落笔,就发现了一件不妙的事情,她的钢笔笔芯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一落笔就有成团的墨汁掉下来。子言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笔尖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不用说,肯定是昨天摔坏的。

除了发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老师!”有人举手示意。

一支钢笔递到她手中,她有些困惑,监考老师微笑着指一指她的右后方。

是他!

金属笔身似乎还带着一点余温,她心里一动,仿佛窗外荷塘里那只小小蜻蜓,正伸出一只柔软的触须,在心尖上轻轻一点。

子言的作文竞赛拿了全校第一,白老师在课堂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左后方。那个人身体微侧,正不疾不徐地鼓着掌,嘴角弯了明显的弧度,是大方真诚的笑容。

掌声如雷,子言趴在桌上,无声地笑出来。

林尧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有明显改善,但比起前几天的剑拔弩张明显和缓了不少,只是谁都绷着,不肯先开口说第一句话。

天气渐渐转凉,北风横扫起大片大片梧桐叶,刮在皮肤上凛冽如刀。这种天气在户外做广播体操,简直就是受虐训练。子言裹得像个圆滚滚的团子,极其懒散地伸了伸胳膊,顺便往林尧的位置瞟了一眼。

他没有来。

接下来的两天依然不见人影。

第三天,林尧出现在教室,比三天前看起来要瘦削一些,眼神沉静疲惫,有些憔悴。

子言注意到,他右臂的衣袖上用别针别了一小块黑纱。

第一堂课刚结束,李岩兵就溜到她身边,“林尧的奶奶去世了。他是奶奶带大的,听说感情很深。”

课堂上林尧回答问题的声音比往日要低沉,嗓子嘶哑疲惫。她只听了一会儿,便有微酸的感觉从心底溢出来,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同情。

这一天的卫生轮值,恰好是他。

怎么会这样巧?皱了皱眉,她将他的名字划去,想了想,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帮过她一次,那么她也回报一次,很公平,很正大光明。

冬季天黑得早,玻璃窗蒙上了白茫茫的雾气,远处的教工楼星星点点亮起了灯,如散漫的星斗错落着铺开来。教室里光线晦暗,白天的桌椅此刻都朦胧得只能看见大致的影子,她刚想伸手去开灯,已经有人抢先了一步。

教室里瞬间明亮,墙壁在日光灯下雪白森冷,腰墙下刷的绿漆幽幽反光,如他的语气一般生硬冰冷,“沈子言,为什么改我的卫生轮值?”

“……你家里要是有事就早点回去吧。”她没有过失去亲人的经历,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人。

两两无语之中,林尧眼底的清冷渐渐渗入暖意,“不用。”他随手拿起一把笤帚,“你回去吧。”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她是真心诚意想帮忙。

“你放心,沈子言,”他的语气里有戏谑的成分,像认真又像玩笑,“离评三好生还早呢,你这么积极表现,我肯定会不计前嫌投你一票。”

她的眼里不受控制地涌起泪水,脸颊瞬间一凉,转身就跑出了教室。

她快要到家时,忽然下起了一场小雪,绒花般细软的雪絮不断坠落在发梢、眼角,凉凉的,被呼出来的热气一扑,顷刻就化了。

被人误解的委屈,却从心底生根发芽,填满肺腑。

初春的阳光透过新发的嫩青枝叶,在地上投下圆而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流动着微醺的和风,灰黄的路面蜿蜒曲折,道路两旁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在风中摇摆着,有大团大团的黄绿葱绒在春风里延伸起伏。

天蓝水碧,极好的天气,正适合郊游。

子言仰面躺在草地上,微闭着眼睛,感觉柔软的细草在脸颊酥酥刮过,她咯咯笑起来,“小蓓,别闹了。”

“起来,帮我找甜草。”裴蓓冲她吐舌头。

那是一种两头分叉的细草,从上往下撕开它一直到根部,稍稍一用力,清甜的汁水就会流出来,味道很甜。

李岩兵举着一把草风风火火跑过来,“沈子言,这个是不是?”

她仔细一看,还真有点像,扑哧笑了,“不是,你真笨。”

“那这是什么?”

“不认识。”她确实没见过。

“连小蒜都不认识,你真是笨得不行!”一个声音冷不防在他们背后响起,林尧悠闲地负手而立,嘴角抿了抿,有点讥嘲的笑意。

“又没人问你,多管闲事。”子言冷淡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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