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稿》寥寥数字的背后,却是惊天的宦海波澜。
道光皇帝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六月发布了一条上谕,称赞海龄“为国捐躯,忠义可嘉”,并要求查明海龄还有多少后人,责令地方官将其后人“带领引见,候朕施恩。”但仅仅一月,又发布了第二条上谕,其中说:“兹有人奏‘海龄查拿汉奸,误杀良民不计其数,以致人心不服,将该副都统围住,海龄因纵兵开炮轰击。夷闻内变,乘势直入府城。海龄之死,闻系被民戕害’等语”。显然,针对第一条嘉奖的上谕,有言官提出了不同意见。海龄到底是殉国的忠臣还是激成民变的罪人?皇帝也糊涂了。虽然对他及其王朝来说,在战争一败涂地的时候,亟需海龄和镇江之战这样的典型来激励人心,但他还是毫不含糊地亮明了彻查态度,“查拿汉奸,本系守城要务,若因此多杀无辜,激成内变,则其死殊不足惜;惟乱民乘乱泄忿,戕官纵贼,实属罪大恶极,纵不能悉数诛夷,必应将为首数人,立伸国法。著将原摺抄给苏抚阅看,毕竟镇江如何失守,海龄如何被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不得因海龄已死,代为弥缝,亦不可因乱民较多,意图消弥。”经过两个月的核查,同年九月,皇帝发布了第三条上谕:“海龄于镇江城陷时自缢殉难,前据耆英等询取旗员确供,并阖营押结,复据该城绅士等众口一词,其为临难捐躯,已无疑议。……且搜获汉奸,亦止处斩十三人,其余讯系平民,均经释放,是周顼原禀各款系属得自传闻,而海龄见危授命,大节无亏,允宜特为宣布,以息浮言。……常镇道周顼所禀失实,著与该处城陷后未经殉难之文武各员一并查明,再行严参。”
皇帝最后的谕旨当然是盖棺定论。但“大节无亏”这样的用词还是留下了想像的空间,何况谕旨中也承认海龄曾经“搜获汉奸”,“处斩十三人”。而对海龄不利的私家日记、笔记更非罕见,前引黎吉云的日记中录下了他从前线听来的传闻,“尔时英夷无意入镇城,意欲直入大江,而镇江副都统海龄,日杀无辜,民不聊生,往夷船请之入城。”传为当时镇江人所作的《草间日记》则记载:“都统令旗兵满城捉汉奸,旗兵遇他县人在城者,及居人只行,或夜出者,见即追而杀之。至是捕城内居民百七十余人,于小校场行刑,并及妇人孺子,呼冤之声不绝,郡守惟流泪而已”。另一部《出围城记》则记录了海龄禁止百姓出城觅食、逃难的情况,“城中炊烟寥寥,盖城闭市亦闭,饥民无处市米,亦无处市饽饽,人疑副都统欲尽汉人而后止。……郡守转请副都统,仍不开城。谓开城吾辈命即休,不能顾百姓,百姓有违言,即是汉奸,吾兵足以杀之。”流传下来的几首镇江人的竹枝词也有相似的记载,记海龄闭城曰:“夷人一自入圌山,直向长江左右环,城中人民忙欲走,谁知初八四门关”,记海龄搜杀汉奸则曰:“都统差人捉汉奸,各家闭门胆俱寒。误投罗网冤难解,小校场中血未干”。
隔代论史的《剑桥晚清史》提到海龄时,下了这样一个结论,“最糟糕的是镇江的一位将军,他确信,在英国人从前面进攻时,该城的汉奸一定会从后面袭击满洲人。于是他命令一看见形迹可疑的人就抓起来,此后它的居民一看到满洲士兵走近时就惊恐地逃走。显然有些士兵一见有逃跑者就把他们杀死,用他们的尸体去领赏。这样的恐怖笼罩各地。如在上海,英国人的炮声就被一些居民误认为是中国当局在下令屠城。”
海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因为史料和立场的歧异,史学家见仁见智。现在看来,基本事实是清楚的。海龄在侵略者面前竭力抵抗,城破自杀,在当时的将领中难能可贵。但海龄又有举措乖张的地方,比如禁止平民外出逃难,闭门搜捕所谓“汉奸”,惹得民怨沸腾等等。
海龄在守城过程中对居民的暴戾行为,官方和民间对此都没有否认。所区别者只在于两点:被杀者数字,是十余人还是高达数百人之多?被杀者的身份,究竟是良民还是汉奸?第一个问题,因为是战乱,估计很难一一核实了。第二个问题则不难解决。在民族冲突中,因利益诱惑或受其他因素刺激,某些人为敌所用。这是哪个民族都有的现象。但在海龄时代,镇江一下冒出那么多“汉奸”几无可能,这不仅因为中西之间的接触才刚刚开始,更因为镇江本来是一座困守的孤城,与外界隔绝中的居民,怎么可能突然想到要去做汉奸?可以认定,即使海龄只杀了十余人,其中的多数也应该属于冤杀。
杀了无辜百姓,自己又在反侵略中不屈而死的海龄让人为难。这自然是一个“殉国者”的尴尬,但从根本上说,这种尴尬更是满清政府这个政权的尴尬。
清王朝属于异族政权,这使得它在应对“外夷”的危胁时,还有一种不可宣扬的隐密心理,即绝对不能因“外夷”而放松对汉人的防范。海龄实际上是在忠实执行清王朝最高统治者的既定方略。一个对人民充满疑忌的政权,也许主观上不想对外妥协,但势必会分散力量,而最终显得软弱无能。这样的一幕,我们在后来的晚清乃至民国历史上还会不断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