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2)

当天下午,她带着一只瓦盆,一把军用小铁锨,悄悄来到江边,走进那片幽兰地,挖了最大的一棵,装进了瓦盆,并培了土,浇了水。冯豆豆阿爹是常州城有名的养兰高手,从小耳濡目染,她完全有信心能养好这盆兰花。傍晚,她去给上官呈送刚刚收到的三战区一份电报,顺便抱上那盆兰花。走进那个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看见上官正趴在长案上埋头写书法,冯豆豆喊了一声报告,他居然没有反映,浸润翰墨,已经到了忘我境界,便先将手中兰花盆放到案几一端,眼角余光就扫到了那件书作。      

上官写的正是《幽兰赋》,落完款放下笔,忽然闻到了兰花香气,蓦然回首,看见站在身后的冯豆豆,便说:“美人若兰啊!”冯豆豆低下头,道:“君子爱兰。”冯豆豆是脱口说的,小时候在家里,常听阿爹说这句话,可是这会儿当着长官的面说,竟有了另一份含义,可话说出,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便连忙呈上手中电报,以掩饰窘态。

上官接过报文,一看是顾长官亲自签发的,只有简短数字——

“近悉对岸行动,业已实施,并缴获日军武器,日后必将对我军构成威胁,

务密切关注,切切!顾。”

上官阅后,就将报文递给冯豆豆,嘴角露了一丝微笑。我都去对岸查看了,还让我密切关注,顾长官身边的情报参谋,全是一帮蠢猪。心里这么想着,就站起来,拎起案头墨迹未干的《幽兰赋》,让冯豆豆扯起作品的两只角,站到墙边,让他欣赏。冯豆豆拿着那张四尺宣纸,走近房间西墙,高高举起,上官将两只手抱到胸前,又将颜师古的赋吟颂一遍,连连点着头,随后又问道:“豆豆,你看这篇赋写得咋样?”冯豆豆道:“长官,你说是赋文,还是你的书法?”上官道:“当然是二都兼而有之了。”冯豆豆说:“赋文当然是天下第一美文,文美词雅,不可多得。至于书法么……”“至于什么?接着说!”上官道。冯豆豆道:“长官是想听真话,还是只想听奉承之词?”上官道:“当然是真话了。当年,康熙皇帝喜爱书法,走到哪里,写到那里,他身边一帮昏官太监就奉承到那里,结果,康熙的字越写越臭,留下一大堆俗字。如果身旁有个懂书法的大臣敢于直言,康熙的字就不会越写越俗。”“既然长官从善如流,那我就直言了。”冯豆豆道:“长官的字,从技巧层面来说,应该是相当不错了,只是缺少了性情。清代书法理论家刘熙载说,书以情性为上。还有,就是长官的字里,火气太重。”

冯豆豆说着,上官抱在胸前的手突然背到身后,久久没有说话,就在这时,鲁彪突然走进屋,大声说:“旅长,有一重要情况要报告。”说着,就在上官耳边悄悄说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嘀嘀咕咕好一阵,才出了屋。鲁彪走后,上官就坐到案几前的椅子上深思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扭过头,对手举宣纸站在墙边的冯豆豆说:“你可以走了。”

冯豆豆将那件书作放上案几,转过身子正准备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哗啦哗啦的撕纸声,回头一看,上官已经将那张散发着墨香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撕扯,甩得满地都是。冯豆豆扭过头,随后将身子转了过来,看着满脸怒气的上官,道:“长官,如果我的话冒犯了您,还请你海涵!”

“没有冒犯,你走吧!”上官的手朝门外挥了挥。

冯豆豆回到报房,整整一天没有好心情。那几天,上官的脸也总是阴沉着,阴得怪吓人,有的时候,冯豆豆给他呈送电报,都不拿正眼看她,只是接过报文,扫上几眼,随即就签字让她走人,整个儿就像履行公事,或者说是像公园里收门票的。冯豆豆本想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一下,可上官的脸总是不待见,显得很不耐烦,就差说快滚开了。古人说:祸从口出。没想到几句真话,会惹他生这么大的气,看来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冯豆豆思前想后,就觉着上官这人自尊心太强,她也曾想过,是不是鲁彪的耳语引起他的不快?可不快也不至于当着她的面撕作品啊,凡是写书法的,对自己的作品都有一种偏爱,况且,那是一件说得过去的书作,冯豆豆说火气太重,是出于更高的要求,按上官的天赋,他能在书法上走得更远,没想到一句话,将他胸中怒气点爆了。不过冯豆豆也真是一言中的,从其作品看出了他的内心。自从逃出金陵城,落草青弋江,上官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上火,比如说在长江边芦苇丛偷看文茹烤火,到青弋江边跟对岸的新四军军官遛马,他的心里总有一股火苗忽悠,时不时地会窜出烈焰。冯豆豆是金陵女大国文系的翘楚,对汉赋唐诗,更为独钟,书法虽是闲暇研习,也能成气象,同学们都说她是国文系的“卫夫人”③,虽是玩笑,却也见一斑。冯豆豆能从上官的书作里,看透内心,不能不说是一种眼力。可是女孩有时又是睁眼瞎,特别是在逐爱过程,总也看不透自己所钟情的男人。

冯豆豆总是避着上官,可又渴望能跟他独处。就在这种矛盾里,岁月不知不觉流淌了许多。一个月后的早晨,冯豆豆又去江边散步,老远就看见上官在沙滩跟对岸的军官骠马,本想走上前,跟他打个招呼,或者行个军礼,留个好印象。冯豆豆自从穿上军装,就逐渐明白,部队当官的都是凭印象看人,印象有时就决定了下级官兵命运,当官的对你印象不好,就是干得累死,也是白费劲。自己几句真话,已经印象不好了,她想慢慢转变它。可朝前走了几步,慢慢地接近那片雪白如玉的沙滩,雪青马就擦着她的身子飞过去了,马背的上官,眼睛总盯着对岸,连扫都不扫她一眼。

既然认准这个目标,就得不顾一切。冯豆豆一咬牙,一跺脚,朝着那片沙滩奔跑起来,几乎是跑出了冲刺速度,当站到沙滩中间,踅回的雪青马就迎面飞过来。冯豆豆一个立正,将右手按到眉际,提前打出举手礼的姿势。雪青马狂奔而至,一下冲到面前,眼看着就要踩着冯豆豆,上官连忙勒缰,纵蹄的战马举起前蹄,跃过冯豆豆头顶。

上官趴在马背,扭头猛喝一声::“快滚开,别在这里给我添乱!”眨眼间,战马就消失在远方,骠上了对岸的枣红马。

望着那缕雪青色的烟尘,冯豆豆满眼含泪离开了沙滩。从那之后,就再也不去江边看上官遛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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