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神并不承诺他何时出现

在《为了报仇看电影》第一集的座谈会上,有位读者问我:“为什么要‘为了报仇看电影’?”其实,这本书的第一篇,貌似就在回答这个问题:“有的时候,看电影,为的是报仇。向庸常的生活报仇。”这句话也被印在封面上,在宣传活动中被频繁使用,事实上,这篇文章是几年前写的,而在回答问题的当时,我已经不这么想了,我已经不认为,电影之所以为我们所喜,是因为它五色斑斓、充满奇迹,可以供我们向生活的波澜不惊、灰暗无光报仇,在座谈会上,我的回答是:“因为电影替我们压缩了时间。即便是在它装作表现痛苦的时候,其实也遗漏和篡改了痛苦,因为痛苦是个时间概念。而电影压缩了时间。”

路内的小说《追随她的旅程》中,有一段话,就是关于时间:“那时候我觉得,《西游记》讲的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而不是路程。??它用路途来迷惑读者,事实上它在谈论的是时间。神是不会仅仅用路途来考验一个人的??你感到痛苦,感到在漫长的旅程中要和那么多无聊的妖怪打架,那是因为神在很远的地方。一直到旅程的最终,他们还是在打来打去,这种痛苦和漫长丝毫没有因为终点的接近而减轻,那是因为,神并不承诺他何时出现。即使你能计算出自己与神之间的距离,你仍然无法计算那个到达的时间,也许你和神只有毫厘之距,但这毫厘之间却要花掉一生的时间。”

你一望即知某个人会如何行事,仍然避免不了要和他交接,明知道某件事会怎样结局,仍然避免不了将整个过程一一经历,即便其间充满各种意外,甚或惊喜,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是,从A点走到B点,需要使用的时间,一点都不能减少。属于我们的时间,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我们需要用各种东西来充填时间,劳役、游戏、爱情,无休无止,周而复始,宛如西西弗斯滚石上山。地铁或者公交令人痛苦和厌烦之处就在这里,它把这个过程提纯了,而且毫无掩饰,它的目的是如此赤裸裸:让时间过去,让我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所感受到的最大的痛苦,就来自这种赤裸的、干燥的、火星表面一样静止的时间。

电影可供我们“报仇”之处,大概也就在这里,它充填了时间,让时间比较不那么赤裸,它也加速了时间的进度,以貌似公平的方式。它之所以能让我们实现“报仇”的意愿,不是因为它让仇人人头落地,让穷人中彩票,让平凡少女被神仙世界里的精英爱慕,让远赴非洲开设种植园的妇人遇到造物恩宠一般的男人,被他驾驶飞机带上天空,在蓝天和白鸟之间穿梭,不,都不是,“报仇”的精髓,在于它将时间进行了压缩,接受拷打的志士,只需要昏过去,下一个镜头,他就可以躺在难友中间接受抚慰;被欲望折磨的男人女人,前面还在咬牙切齿地摸铜钱,骤然间就老了,欲望已经平息;《潜水钟与蝴蝶》里的男人苦不堪言,却也最多在我们眼前躺两个小时。电影和我们达成了默契,它的手段我们心知肚明:让人生加速,让时间在各种情节、经验、景观中变得浓密,而不是那么荒芜和漫长。当痛苦在电影里加速之后,就不那么难耐了,甚至因为它貌似现实、装作残酷,反而带给我们慰藉——它终将结束,而且很快结束。这足以使我们对生活产生类似的期待。

我的“报仇”年代,是1990年代,那是什么年代?是满心写着“时不我待”的年代,是痛切地感到要“seize the time”的年代,我每天看四五部电影,节假日甚至多到十部以上,目的只有一个,让时间尽可能地浓密起来。我目标明确,观点鲜明,甚至写作和读书,在那时,也不过是我用来与时间对抗的东西,非如此不可,要尽可能快地,在一段时间里,制造出两种人生,在一个世界里,生成另一个世界。而现在,我已与时间和解,或者说,我有了其它的方法与时间共处,标志之一,是我看电影的速度和数量都在下降,不再为一部还没看到的电影朝思暮想,我知道来日方长,我迟早有一天会看到它,它在我和神的毫厘之距里,提供的帮助极为有限。

我们都得只身上路,将这毫厘之距慢慢经过,不那么紧张——也不那么重视。时间之炉旁边的感受相对论,得靠我们设法管理,我们最终都得成为一个悟解之道中的爱因斯坦。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