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拐到二楼,很容易就能知晓哪间是他的房间,因为,他房间的门甚至还是半敞开的。一道玻璃掷地碎裂的清脆响声在他的房间里传开,她震了一下,轻声地一步一步走近。
走到他的房间,她的手轻抬,刚想用手指礼貌地轻敲几下提醒,却僵凝住了。
他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捡着什么,他裸露在空气里的后颈部隐约闪烁着一层薄汗,他起伏的背脊和紧绷的手背血管,散发着身体隐忍痛楚的讯息。她骇异地盯着他,他看起来很不舒服,原来他在捡一些白色的药丸,但是他颤抖的手,却一次又一次将药丸落空在地面上。
她赶紧跑过去,“我帮你!”
她连忙捡起地上的药丸,快速倒了一杯水给他。
他灰白的脸上有汗液一直淌下,黑色的眼眸也泛着红丝,眉间更是紧蹙,终于痛楚战胜自尊,他接过了她手里的水杯,混着四颗药丸一饮而尽。
“你……需要去医院吗?”他的样子看起来很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只是不小心打破水杯而已。”他的脸依然有未拭的薄汗,每一个字眼更是仿佛硬从牙齿里咬出。他低头不再看她一眼,仿佛现在他的自尊不许自己抬头,他强忍着不舒服有条不紊将地上的玻璃碎片一一清理干净。
“我……帮你?”小心翼翼地,她试探。
“不用!”他一口拒绝。
地上尚在翻滚着的药瓶,她已经看清楚了字样“止痛药”,而且是适用于一种术后麻药消退后止疼服用的,而他服用的剂量并不轻。
清理好了以后,他攀住沙发,缓缓地起身,低喘着气,似在极力隐忍。房间的光线并不明亮,但是她还是一眼注意到了,他原本灰暗的脸色已经变得一片潮红,是那种肤色凹凸不平的潮红,类似女人皮肤过敏时难以见人的样子。
“你走吧,我需要休息。”他低哑着声音,下逐客令。
做为普通朋友,她知道,他们的关系不能逾越,但是,才没走几步,她还是犹豫地回头。“为什么……会这样?”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快要脱一层皮了一样,并不像简单的皮肤过敏,反而像……一个面具快要从肉体上活活剥除……
“你想知道?”他的目光并没有望着她,反而一直望着窗户上湿漉的小雨,“这场雨,下得太久太久了……”他轻声呢喃。
确实,已经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小雨,空气很潮湿。
但是,这和他的病有关系吗?
“你……还好吧……”这样的纪寻,给人一种陌生感,仿佛只是被命运牵扯丝线的木偶,无奈又无力摆脱。
“吃了药,好多了。”虽然脸孔还在局部泛疼,但是,确实好多了。
“很疼?需要去看医生吗?”他看起来样子还是很糟糕,完全没有平时的意气风发。
他摇头,“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再问下去。
反而,他突然说:“这不是我的脸。”
她一时呆怔,接不上话。
“我曾经被大火烧伤过,整个人活像《夜半歌声》里躲在楼阁里的宋丹萍一样。后来,我接受了换脸手术。”淡淡地,他阐述,轻描淡写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这张脸,完美无缺,但是,不是我的脸。”
她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每次大地笼罩在一片雨幕中,我的心情就会和灰色云霭一样晦暗,因为,这张看似完美的面孔,会因为雨天而无端痛楚,好像时刻想离开主人一样。其实,我很惧怕,有一天,它会扭曲、变形,或者溃烂、惨不忍睹……”他说得很平淡,她却听得胆战心惊。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八卦杂志,歌王迈克·杰克逊就曾接受过十二次整容手术,包括六次鼻子、三次下颚、两次嘴唇和一次面颊,所以他的鼻子已成“世界上最脆弱的鼻子”,由于再造过度而显得很古怪,并不时往下掉皮肤碎屑。
“乔翎,你希望乔石能在那场灾难里奇迹般地活下来吗?”突然,他蹦出一句话来。
“当然希望!”毫不犹豫,她已经冲口而出。
他摇摇头,落寂而孤单,“不。如果我是他,我并不希望活下来。他死于爆炸,你想过吗?如果他活了下来,今天,他就和我一样,看见一张面无完肤的脸,面对无数张惊恐的表情,再多年的感情,能敌得过一张被毁坏的脸吗?如果你面对那张如怪物一样的脸,你不会生畏吗?人性就是如此,人是很脆弱的,容易生变的。永远活在记忆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张张口,却怎么也辩驳不出来。在他的眼里,爱情是肤浅的。那么,她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她无须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