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黄素琼赴欧。
接下来的24年里,她屡次出国,直到1948年离开中国,再也没有返回。如果说第一次出走是被迫,有着娜拉的味道,那么后面的离家出国却是依循自己的内心,寻找自己的方向。
一个人走得太远,会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找不到计划中的轨迹?黄素琼折腾了这么几十年,最后还是一个人终了在伦敦。临终前,她给张爱玲写了最后一封信,想见一见。但是,张爱玲没有回信。
《小团圆》中借楚娣(即张爱玲的姑姑)的口,这么描述黄素琼的一生:倒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我脑海中,总有一副黄素琼深鼻凹眼、嘴角抿成坚毅弧线的形象。
这个小脚女人,踏着一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她穿的皮鞋都是定制的,小得像童话人物的袖珍舞鞋,鞋尖还得塞好多棉花。她不仅游走欧洲,还能在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阿尔卑斯山脉的晴空下,洒下了她多少清脆娇媚的笑声?或许黄素琼就是不服输,人家做得的事情,自己也能做,还做得比别人好。黄素琼还是一个“学校控”。她从小受到的是私塾教育,从来没有进过学校。心里面,她对学校万分着迷。在欧洲进过美术学校,1948年还在马来西亚侨校教过半年书。包括后来,她支持张爱玲读书、留洋,很大程度上是自己梦想的一种延伸。
她还画油画,跟徐悲鸿、蒋碧薇、常书鸿等都熟识。
为了学会裁制皮革,她在英国一度下厂做女工制作皮包。“珍珠港事变”后,她从新加坡逃难到印度,曾经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姐的秘书。黄素琼的计划似乎并没有成功。她有幸生于这个时代,能放下儿女、丈夫奔赴遥远的国度追求自己的梦想;她又不幸生于这个时代,战火、变革,时代的不彻底使她终究也不能那么彻底。一个失败的人,要么是晚了一步,要么是早了一步。
她不幸早了二三十年。
这个女人的确勇敢坚毅,但于儿女,却少了温情和柔和。她对张爱玲姐弟的态度,显得刻板生硬,少了点母性,更像是老师严厉的说教。
从小她就注意他们的饮食,却俨然是一个科学家的科学准则。她像“拐卖人口一样”送张爱玲去读书,更多的也仅仅是注重自己的感受。连自己的儿子抱着一双报纸包裹的球鞋来投奔自己,眨巴着潮湿的大眼睛乞求母亲收留时,黄素琼也只是冷静地对儿子说她不能收留他,因为已经收留了他的姐姐,经济上吃不消。换作其他母亲,早抱着受委屈的儿子痛哭了。
其实,她在国内排场不小,后面几十年她一直在卖古董,身后还留有一箱古董,我猜想,当年多抚养一个孩子也不见得经济上真的吃不消。
这个从封建大家庭走出来的女人,受到新文明的洗礼,她更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包括她喜欢艺术,喜欢学校,说外语,结识文艺人士,在欧洲大陆行走,都是一种浪漫华丽的姿态。
让这种人为儿女牺牲,不太容易。
就连收留女儿,黄素琼也一直在用审视的眼光观察张爱玲,始终在权衡自己为女儿的这种付出值不值得。结果,张爱玲和她相处也越来越别扭。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向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碎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黄素琼母性的淡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性情的索然寡味。她属于那种感情被定型成生硬的条条框框的人。从她一本正经地告诉张爱玲如何做“淑女”的刻板细则,到她照本宣科般告诉儿子女儿吃什么营养,都只是严师的唠叨。唠叨也罢,关键还是她执著于自己的标准,没有内省的能力和习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这一套到底对孩子们有多大的益处,对孩子们到底是不是合适;也从来没有站在他们的角度去体谅他们的苦衷。她只是一个对姿态比对内心的感受更感兴趣的女人。
其结果是,她那一套生硬刻板的“淑女”标准,两年的培训计划,彻底失败。对这一件事,张爱玲事后回忆“除了使我思想失去均衡之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1947年,黄素琼又从国外回到上海,她差不多有十几年没有和儿子见面了。这次,她邀请儿子去吃中午饭。饭前,询问了儿子要吃多少饭,喜欢吃些什么菜,这样她好准备。
黄素琼的这些询问,很像是母亲对儿子的关怀。可惜,本性难移,这些到头来还是落脚于她刻板的科学理论。
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注意我吃的饭量和爱吃的菜是否符合我对她讲的。她还不时问我工作的情况,教导我应当怎样对待上司和同事。这顿饭无疑是上了一堂教育课,自始至终我总是战战兢兢回答她的提问,以及唯唯称是地听着她的教导。
一场母子团聚的温馨会面,又被她的说教搞砸了。
从张爱玲的文章和张子静的回忆录中,从来没有看到这位母亲询问过儿女们是否快乐、是否幸福。而这些,本应是母亲最常见的关怀。
这样一位对自然的情感几乎没有体验能力的母亲,言传身教般让两个儿女在什么是爱、如何表达爱这个问题上,也缺乏应有的能力。张爱玲日后离群索居,张子静终身未娶,都是缺乏爱的能力的表现。
黄素琼作为一位母亲实在是太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