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六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至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朱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马车,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马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太子哥哥金冠黄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马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
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地看着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有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晋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谋逆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