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如在未定之见之中,
在我体内欣喜若狂。
——里尔克
或许,所有书籍只是一间空空的屋子。
把陈渠珍的故事复述一遍之后,瞬间,我也成了百年前戈壁沙漠中冒死返乡、而后作古的士兵中的一员。在我最后迈出尘世的一步中,有原先根本没法想像的沙漠飓风,比死亡可怕百倍的饥饿、绝望和惊恐。而在我仆倒在地的无声无息中,把叙事的软弱、写作的无助传递给了茫茫雪原之外的远方。我猜摸:当年,一名川籍或湖南籍普通士兵在险恶征途上的无辜徒劳,一定成了作者陈渠珍在十万大山里的某间孤独小屋中,坚持一个章回又一个章回地把这个故事复述下去的动力和勇气。事隔数年后,死神仍旧在他坚忍的身体里跋涉,一如当年一百多名士兵的马队,在命运的暗黑中懵懂地闯入荒无人烟的藏地无人区。这是世上最高海拔的回忆录,每一页都有如坠地狱的风寒,每个章节都雄浑、辽阔、陡峭,挑战人的极限并使人严重缺氧!一直到藏族女子西原被葬在小雁塔下,读者肺部的最后一丝氧气似乎才随着作者的悲恸怆然而被挤出了体内,进入无生命迹象的“黎明前的黑暗”。最恐怖的一击在最后一刻莅临:失去一路相伴逃出绝境,拼死护佑自己的心爱女人。故事最后,男主人公的穷愁潦倒,彻底磨灭了阅读这个故事、同样愈加坚忍的读者身上可能存留的最后一点耐心!于是,在故事结尾,故事里的主人公、作者、读者们又一起来到地狱门前,到那阴曹地府的边缘走了一圈!这样的情节和场景,几乎是希腊神话中只身前往地狱救回妻子欧律狄刻的盲歌手俄尔甫斯式受难的东方版再现!在男人眼看就要救出他的女人,赎回爱的性命的一刹那,事情骤然间向着相反方向飞坠和发展。人成了真正悲剧的渊薮!而这几乎是爱的唯一实现!于是,出自尘世的角度,爱的本质,被凸显成了痛失!那赤裸裸、完完全全的痛失!必须在无限的痛里面,人才有可能依稀体味到爱之纯洁和绚丽。我以为,通过《艽野尘梦》这个文本,陈渠珍颇为艰难地说出了先前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众多经典的文本未能说出的一个形象:某种刻骨的、难以索回的命运之爱。在晚清、民国、“五·四”新文学、“鸳鸯蝴蝶派”等众多众声喧哗的写手和著述中,陈渠珍不徐不疾、缓重的叙述声音,获得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真正具有现代性意义、地狱特质的、不可多得的独醒者身份。数不清的流派谬误和思想概念: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大众或艳俗,西方和东方……纷纷从一名湘西山里的老军人的笔下,被过滤掉。原因很简单,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并非文学,而是,也首先是:人生!
美好世间的难艰人生,艰难时世的美丽人生!
文言文版的《艽野尘梦》,只薄薄一册,淡绿色封面。到我手的时间是2001 年夏天,一旦开读,即爱不释手,从此成为我当年几本枕边书中的一册。那年夏天,我刚刚出版《瞎子阿炳》评传,从合肥的《诗歌月刊》杂志回江阴,手上新写的诗作是几乎难以整理成形的组诗:《母子曲集》——后有一定稿版本,亦不尽人意——于是,要想在回忆中检索出当年细读陈渠珍回忆录最初的心境或心情,几乎成了无法想像的事情——年代的废墟如此庞大,杂旯,唯一有绝对把握的是:我一直把这本已经看过数遍的小小薄薄的书,携带在贴身口袋里,携带在身边,仿佛它是并非一般干粮的压缩饼干,即使每天睡觉之前,舌头舔一舔,也有无穷营养,更不要说甘之如饴的回味了。
2003 年春天,因为采访并撰写有关吴地田山歌的一个电视片剧本,我住到常熟乡里一个叫做“白茆”的临河古镇上。我在镇上的旅馆,有一夜忽发奇想,运用现代白话把这本散发出晚清、民国岁月的霉味的小册子,逐字逐句地复写下来,让这一惊世传奇的故事本子挪一挪地方,从旧时代的旅行箱(金属的铰链扣子已全部锈烂!)或木盒中取出放到大门口的空地上,去吹吹风,晒一晒太阳,看看封面上作者的姓名会不会掉脱、风化?是的,某种对死亡的好奇心,促使我长久地关注这个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可能的再生,或再世。我读它时遗憾地感觉到它的心跳正在慢慢地变得微弱,有时十分微弱了,仿佛一名历经了年代沧桑的百岁老人……我俯身在他黑暗一隅完全无人理会的身子上,那儿,一张平静的脸庞上有着沟沟壑壑数不清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都在讲述无声的岁月;打心眼里,我被仍旧有着活人呼吸的这张濒死的面容所深深地打动了……陈渠珍,军中一度做过《边城》作者沈从文先生的名符其实的老师和师长。据说写得一手绝好书法。我一度忽发奇想,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亲眼看一看珍贵的《艽野尘梦》散佚在人间哪怕是一小页的手稿;或者假以时日,老天可能让我看一次,欣赏一回这名大山里跋涉出来的倔犟老军人的书法手迹——这时间,谁能珍藏一幅陈渠珍的书法墨宝?这是在我眼里如同蓬莱仙境似的真正意义上的墨宝啊!终有一天,《艽野尘梦》的读者会在数量上超过了不起的《边城》——我以为这样近乎痴人说梦式的一天,很快会降临,且如同所有的奇迹显现一般,会成为中国的文学读者们日常的际遇和共识——这两部书:《边城》和《艽野尘梦》,终将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旷原上并峙的两座险峰!出自同一块乡土——
湘西凤凰的整体上的文学风景线,又是多么亘古和绚丽!
读沈从文,必读陈渠珍!
看《边城》,必看《艽野尘梦》!
感谢我在常熟白茆生活的2003 年的那个春天。感谢扬州的好友,现在北京的林苑中及朝华出版社。我同样也要感谢过去十年里一直关注西原故事的我的朋友祝勇,以及马丽华女士。她在电话中一度激动地向
我提起本书的珍贵情节及出版前景。在我将译写稿本束之高阁,几乎已经丢在脑后的2010 年,我因为参加拉萨一个传承手工古藏香制作的活动,“优格仓·优·敏芭”笔会,而随大家一道去了一趟林芝,沿着川藏线,在《艽野尘梦》故事的主要源发地——工布江达和鲁朗小镇,竟奇迹般地住了三晚上,并且在村落附近的美丽山野周边,在陈渠珍整整一百年前驻军的村子里,从容呼吸到了一口当地的清新空气。一天清晨,我骑马走出村子,感觉简直像《艽野尘梦》故事中的援藏士兵一样神气活现,也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书啊,征途磨难啊,凡此种种,均不过一场高原风吹散的“尘梦”——同行的二、三十名诗人,无人能解我当时的激动心绪,也完全不了解我和林芝、鲁朗小镇之间神秘的因缘!但正如西藏著名诗人贺中给“优·敏芭藏香”亲手企划的广告语“佛成其缘,天成其味”——我们的一切,皆在敬奉天国的一炷香火里……
谢谢贺中。
谢谢龙日江措先生。
愿本书——中国版的《百年孤独》的出版,让尘封经年的“陈渠珍”这个名字不再令人扼腕、低迴,而中文读者的案头,又能多添加一本高原绝域风味的《浮生六记》——也许,所有书籍皆是黎明前一间空空的屋子,黑屋子。
庞培
2011 年9 月21 日,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