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日军猛烈的炮火一刻不停地轰击着南京城。校园里,人人心神不安,但还是继续干着活儿。北校园的两座宿舍楼中间,搭建起一些竹席窝棚,我们让小贩在窝棚里向难民卖吃的,蒸米饭五分钱一碗,不带芝麻的烧饼,也是五分钱一个。不过,每人一次限买两个或两碗,不得买双份。当地的红十字会已经答应在这里开设粥场,只是到现在还没设立起来。有些难民既没食物,身上又没钱,就只好挨饿了。到十二月十一日中午为止,我们已经接纳了大约两千难民,总算还能把他们都安排住下。
我正在用木头水舀子给疲惫不堪的新来难民分发热水,约翰·马吉牧师来了。我让手下的一个人替我接着分发,自己起身去迎他。“我刚从城里来,”他对我和明妮说,“那边情况可怕极了,福昌饭店和首都剧场门前躺了几十具尸体。有家茶馆被打中了,胳膊腿被炸得满天飞,挂在电线上和树梢上。日本人随时会开进城来。”
“你是说,中国军队放弃抵抗了?”明妮一下子愤怒了,两眼喷火。
“我说不准,”马吉回答,“我在安全区里看到些军人,在抢商店里的食品和生活用品呢。”
“他们就这么散伙了?”我也火了,想起了他们以“保卫南京城”为名义,在郊区烧毁的那些农舍。
“现在还很难说,”马吉回答说,“还在作战的也有。”
他告诉我们,下关一大片地区都在火海之中。南京城最漂亮的建筑、斥资两百万元建造的交通部大楼,连同它那富丽堂皇的礼仪厅,都被付之一炬。凡是带不走的,中国军队一律将之毁掉,把很多房屋都烧了,包括蒋委员长的夏宫、军事学院、现代生化战争学校、农业研究实验室、铁道部以及警官培训学校——全都烧了。也可能这是他们发泄愤怒的方式吧,因为他们现在才知道,蒋介石和所有当官的都撤走了。
约翰·马吉正说着,一个戴着一顶护耳毛毡帽、拄着手杖的驼背男人走过来,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
“能收我们进来吗?”那人声音微弱地问道。
“这里只接收妇女和孩子。”明妮说。
那男人笑了,两眼一亮。他站直了身子,用沙哑的女声说,“我是女人,请看。”她摘掉帽子,从口袋里扯出一条印花大手帕,把脸上的尘土和烟灰擦去。原来她相当年轻,二十多岁,瘦削的脸上仍留着一道一道的黑灰。不过,她的脖子现在伸长了,柔软的后背显出她的杨柳腰。
我们让她和小女孩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燕英,”她说,“这是我小妹妹燕萍。”她伸出胳膊搂住女孩。
燕英告诉我们:“我们镇子被日本鬼子烧了,他们抓走了好多女人和男人。我家邻居龚阿姨和她的儿媳在家里被折磨死了。我爹叫我们赶快跑,我弟弟不敢在大白天里出来,所以我没带他,自己就和妹妹来了。”
明妮把她们送到霍莉管理的中心楼。这时乔治·费奇来了,他穿了件灯芯绒大衣,香烟插在个小烟嘴儿上,看上去很像支弯曲的小烟斗。他一脸倦容,头发稀疏,琥珀色的瞳人湿湿的。费奇是美国基督教青年会南京分会的负责人,也是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行政主任。他出生在苏州,苏州话讲得地道,以致有人把他当成了维吾尔族人。他告诉我们,有好几百名中国士兵来到南京大学医院难民营,想要投降,很多人都扔下了武器,请求让他们进入难民营,不然的话他们就要破门冲进来。他可以断定,会有更多的士兵,大概上千吧,都会进入安全区来请求保护,这样一来,国际委员会在与日本战胜者打交道时,就会陷入很大的麻烦。马吉和费奇一刻也没敢耽误,就一起动身去医院了。从后边看,瘦弱的费奇今天似乎背更驼了,马吉则强壮结实,虎背熊腰。明妮对我说:“我希望中国士兵别来金陵学院避难。”
“反正我们也没地方给他们了。”我说。
那天晚上,校园里的三座楼都已经满了,其他几座还在接收着新难民。最后保留的艺术楼,刚刚也开放了。红十字会还没有把粥场建立起来。我们两天以前建起来的临时厨房,连一小半人的肚子都没法应付。明妮提议,由我们自己来开设一个粥场,可是,粥场的工作人员,还有大部分的定额的分配,都是当地红十字会的人掌控,他们坚持说,粥站要由他们来开设。很显然,这里边有个赚钱的问题。他们在这种局面下还在考虑赢利,让明妮大为恼火,派了路海再去找红十字会总部,申请办粥场的许可。
第二天早上,四周安静得好像仗已经打完了。我们感到日本人也许已经攻破城门,控制了南京城。有传言说,日本攻城部队爬上城墙,用炸药炸开了几个口子,中国守军溃败,日军高喊着“天皇万岁”,挥舞着战旗蜂拥而入,几乎未遇任何抵抗。大刘说,他看见爱惠中学一带的街道上到处是尸体,大多是老百姓还有孩子,除此之外,闹市区已经成了死城。
整整一上午,明妮不停地抓挠她的后脖颈,觉得浑身又痒又黏。她和衣而卧已经连续好几天了,自从五天前到车站看望伤兵回来,就再没顾上冲过一次澡。她都无法连续睡上两个小时,就会被枪声吵醒,或是不得不起身去亲自处理一些紧急情况。什么时候实在太累,不歇一下不行了,她就打个盹儿,所幸她总是可以一沾枕头就睡着。要是今天仗真打完了,她说一定要好好泡个热水澡,再一觉睡上十个小时。
我是个觉很轻的人,夜里很多时候都是在学校门房和不同的楼里值班。谢天谢地,我身体很好,一天睡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应付,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感到睡眠不足。有时候,累得没法继续干下去,我就在体育楼里找间贮藏室,在里边小眯上一会儿。这些天来,我头都是木的,眼球疼痛,步履不稳,可我必须在校园里巡查,必须处理的事情太多。我丈夫和女儿开玩笑说,我已经成了“流浪汉”了,不过,家里没我他们还可以应付。
快到傍晚时,明妮想到江边去看看情况。大刘要陪她去,可她对他说,“不用,你还是留在家里吧。”霍莉也要跟她一起去,明妮却说:“你应该守在这里,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你好处理。安玲跟我去就行了,哪国部队也不会伤害两个老女人的。”其实,我五十岁,比明妮还小一岁,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出头,而我都有不少灰白头发了,幸好体形还没发胖。于是我和她一起坐进吉普,那是马吉牧师给我们的一辆旧车。明妮开起车来,让我们每个人都惊讶不已,因为她看起来笨手笨脚,不是霍莉那类对开车十分娴熟的女人。
“希望这车不会半道抛锚。”明妮说。确实,这辆车响动得很厉害,好像是不大牢靠。
“我要是会开车就好了。”我说。
“等战争结束了,我就教你学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