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沦陷(4)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由十五位来自美国和欧洲的人士组成,大多是传教士,也有一些商人和大学教师。主席是五十五岁的约翰·拉贝,他是德国人,是西门子公司驻南京代表。西门子公司为南京城市建造了全城电话系统,为发电厂维护机器,并为我们的几家医院提供了现代化设备。拉贝还办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德语学校,他把学校连同他的住宅,一起向难民敞开了大门。委员会里没有女性成员,因为很显然她们可能会碰上难以想象的危险,比如直接和日本兵面对面。不过,还是有两名美国妇女参与了救济工作,一个就是我面前的明妮·魏特林,另一位是霍莉·桑顿——一个兼职的英语播音员。我很喜欢霍莉,她四十岁,是个寡妇,已经加入了中国国籍。明妮和霍莉两人都是约翰·马吉牧师领导的南京国际红十字会的成员。有好几个美国人,既是安全区委员会的成员,又是红十字会的成员。

听了明妮介绍的救济工作情况,还有金陵女子学院的校园将被用来收容妇女儿童难民的前景,吴校长低下了头。她那一头短发剪得比平头长不了多少,眼睛黯淡了,渐渐涌上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明妮说:“你觉得怎么合适、怎么必要,就怎么做吧。我忍不住想起十年前,外国人在这里的遭遇。现在,倒只有一群外国人可以帮助难民。真令人羞耻啊。”

吴校长想起的是中国军队对外国人的暴行。一九二七年三月,几支中国军队对城里的外国人大肆施暴,抢劫、放火,摧毁他们的学校和住宅。有些士兵殴打外国人,还强暴妇女。有一小队人闯进金陵学院,从生物实验室抢走了几台显微镜,还抢了教员的私人用品。在南京大学,有六个外国人被枪杀。我还记得有几个传教士怎么样爬下城墙,奔向美国和英国的战舰。那些战舰向城里开了炮,来阻击中国军队接近一群被困在山头上的外国人。所有的西方人都先后逃离了南京,明妮和我们学校其他的外国教员逃到青岛,不敢再回来教书。当时觉得他们来华的使命就此终结了,可是六个月以后,他们中间有些人又返回来了。明妮是第一个回来的,她要继续完成一座宿舍楼和玫瑰园的修建。

明妮到美国大使馆送皮箱去了。瑟尔·贝德士骑着自行车到我们学校来检查救济工作的准备情况,顺便收集一下学校附近一些妇女们制作好的红十字会旗子。他身着华达呢大衣,脚登一双劳动靴,使他看上去带几分英气。他身高一米七五,体形偏瘦,戴个近视镜。他告诉我,安全区内计划一共设立十九个难民营,不过,除了我们学校,只有南京大学的宿舍楼是专门接收妇女和儿童的难民营。瑟尔还捎来了一些信件和一捆《字林西报》,这是我们学校教员订阅的一份英国报纸。自从日本人八月份侵占上海,报纸就总是晚到两个星期,一来就是一捆。

瑟尔是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他们学校大多数教员已经跟着国民政府撤到内地去了。他在耶鲁大学拿到中国历史的博士学位,会说汉语、日语和俄语。我丈夫在战前曾经和他共过事,所以我认识他已经好几年了,很喜欢他这个人。我陪他察看了几个大教室,里边的桌椅都搬走了,腾出地方来准备接收难民。我告诉他,按照一个人占地一点五平方米的估计,我们最多可以接收两千七百人,不过,我们觉得接收两千人,会比较从容。他微笑着点点头,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些微皱纹。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数字,派克水笔在他有劲的手中一闪一闪的。我们走过院子时,他头歪向院子当中在地上铺展开来的一面九米多长的美国国旗,那是给天上的轰炸机看的,告诉它们这里是美国的财产。

“这办法不错呀。”他说。

“哎呀,花了我们一个多月才做好的,”我告诉他,“这种时候,找到一个能干的裁缝可不容易。那个裁缝一开始把星星放到右上角去了,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们都换到左边去。”

瑟尔咯咯地笑了。他咂了咂舌头,“你们这片小天地多么漂亮啊。”金陵学院以它美丽的校园著称,校区里种植了各种各样的林木花草,每年秋季,这里都会举办花展,可惜今年没有花展了。

突然,防空警报响了起来,好像一大群人在哭丧。人们开始向防空洞跑去。“咱们去那里躲躲吧。”我指着小教堂对他说,那座楼里有个地下室。

瑟尔摇摇头。“我等看见炸弹掉下来再躲也不迟。”

我拉住他的袖子说:“快走吧,就当检查工作了。你得看看我们的防空洞,对不对?”

“这是假警报。”

近来假警报太多了,所以人们都不把第一级警报当回事了。不过,就在这时,第二级警报响起来了——更短促,更急速,这是告诉你,必须躲进地下。更多的人跑起来。瑟尔和我刚刚跨出学校的前门,就听见我们东边两三里远的住宅区一带响起了爆炸声,像是在西华门附近,那是满族人的老城,现在是贫民区。冲天的白烟升起来,高射炮这时开火了,炮弹像一团团黑色的花朵在空中绽放。

“咱们就去那里吧。”我边说边带着瑟尔走向最近的一个防空洞。一阵高射炮弹的碎片刷刷地从树梢间落下来,砸到屋顶上,有一些落在我们脚前,扬起一股尘土。

防空洞里,一些妇女怀里抱着婴儿,身边坐着大一点儿的孩子。一位母亲呵斥着她的几个孩子,不许他们在洞口朝外看。角落里,两位老人坐在马扎上,伴着豆油灯,对着一副棋盘厮杀正酣,仿佛他们常在这里消磨时光,全神贯注地对弈已经好长时间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像炸鱼的味道。瑟尔和我坐下来后,我对他说起坐在周围的那些妇女,“现在她们对空袭都习以为常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说是飞机上有一种仪器,能探听到地上说话的声音。”

瑟尔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说:“这么轰炸住宅区,真是太可恶了。我要向日本大使馆提交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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