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华园里的攻读(3)

3想当助教,安身立命

清华学生(不分前后)和他校学生不同之点,只在“机会”上面。当时的中国,凡清华学生,不论是以前清华留美预备学校(1911—1928年)的,还是以后改为国立清华大学(1928—1937年)的,以及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937—1946年)的学生,个个都有受最优秀教育的机会。在旧中国,有这种机会的人不多,也正因为如此,清华学生所负的责任也和他校学生不同。凡清华学生都自认负有较重的责任,这种心理表现在每一个清华园人的脸上。

但什么是“我们的责任呢?”这个问题从清华学校成立起就被提出来了。最大胆的回答要算罗家伦校长的说法了。

他曾说过:“清华学生,个个都有当领袖的责任。”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狂妄,但在当时有许多人认为倒是一句老实话。社会学系吴景超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我也自命不凡,有些“当仁不让”的气概。在这种困难连年不断的时候,我们不预备出来当领袖还等谁呢?

我想当年默默地有这种想法的人是一定不少的,只不过说不出口或不说出口罢了。但也有人认为清华学生的多数,归于“糊涂和无知”一类,有此看法的,前有吴景超先生,后有蒋廷黻先生两位。

吴景超先生认为,清华学生个个有当领袖的可能,却无当领袖的必能;同时他又认为,清华学生多数糊涂是事实,但又非牢不可改的。他说:“领袖是我们的希望,糊涂是我们的障碍。打破障碍,对着希望努力,便是清华学生安身立命之路。”

我想,我是吴老师所说的“糊涂”人之一吗?对“糊涂”二字,是怎样解释的呢?吴景超先生以为清华学生,凡是下列条件之一的,都可目为“糊涂”。他分析说:

“第一种糊涂的人便是无志向。他们在清华读了几年的书,还不知道读书到底为什么。一天天只是迷迷糊糊过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过了一月又一月,问他在清华学了些什么,他回答不出来,问他毕业后学什么,他也许回答学经济,也许回答学工程,但他哪知道经济和工程所研究的对象!不过快毕业的时候,请教他的朋友,朋友叫他学什么,他就去学什么。或者听到哪里容易学,哪样学毕回来有事做,就去学哪样。这样的人到社会上去,还不到受人驱使的资格,更不用说当领袖了。”这段话在一定范围内对我也不是完全不适用。我去学公务员任用制度就是认为那个制度比议会制度、政党制度等容易学,后来留学也是应学校当局的规定去学习,自己并无明确的志向。

第二种糊涂人,便是无自知之明的人。怎样叫不自知呢?吴先生解释说:

“自己无文学的天才,却要学文学;没有审美的能力,却要学美术;算学不好学工程;性情不好学医术……这都是由于没有审查自己,考察自己所致。本来世间没有事事皆长,或一无所长的人,人各有所长也有所短。成功的人在能用其长,藏其所短。失败的人在暴其所短,抑其所长。所以,失败的人从这点看去,也可说是糊涂的人。这样的人到社会上去,只是供人驱使,当领袖万难胜任而愉快。”

对照自己,我倒有“自知之明”。干实际政治是我之所短,所以我一辈子不参加实际政治活动,连学生的政治活动也从不参加。1935年大规模的“一二·九”学生运动兴来时,我又离开了清华,去到南京实习;1944年西南联大发生学生爱国运动我也于早些时候离开了昆明,甚至早于那时就发表过“谈实际政治”,在理论上阐明为什么参加实际的政治是“枉费心机”……另一方面,我确有“学政治”——以教政治学为职业——之长。因为实际政治不讲“逻辑”而讲“实利”,而政治学则需要有严密的逻辑能力和极丰富的敏感性,既要有热心关注全面公共事务的激情,又要有冷如冰霜的理智和合乎直觉的分析能力。我充分地利用了我的敏感、直觉、坦诚等性格,以冷静的头脑去规避政治现实的残酷,以激情去追求理想政治的轨道。在实际政治方面既不见成效,也未被打倒;而在研究政治方面多少做了些介绍和翻译先进知识的学术工作。自我感觉,我所选择的专业和所从事的教学科研工作乃是我的兴趣,直到现在还能继续而未中断,足以说明我已克服障碍达到了一定程度。我几乎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就时时留心,考察自己,审查自己,察出自己的长处在什么地方,确信无疑,便选择一门学问来发展它,更新它。吴先生说得好:“现在能察到自己的长处去发展,而且诚恳无怠无荒去发展的人,将来到社会上就是领袖。”所谓“领袖”,在学术上就是带头人或牵头人或一门课题的主持人。如果只把国务总理或总司令当作“领袖”,那未免太势利太褊狭了。

但在当时我还没有认识到我所追求的一门学问,是所有学问中最难的一门,它涉及当权者的根本,无时无处不能不受它的制约,尤其在中国,以权统帅一切的政治的国家,对于一个无权的学者来说是如何的困难了,我永远不能把这个问题弄得十分明白。不过不要紧,我还有年华,我还有时间,我更有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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