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纪念一个人和一个时代(3)

在一篇关于一代人的凋零的文章中,我提到了海明威,那以后不时想到他的一个短篇《乞力马扎罗的雪》。我最初听人提到这篇小说是1984年,在沈阳。那时我正在和占刚一起骑车从东北奔向泰山的途中。那一日途经沈阳,借宿学兄嘉陵府上。嘉陵兄辽大毕业,本是文学青年,借为我二人接风,唤来了居沈的一班爱好文学的狐朋狗友。酒酣耳热杯盘狼藉,到了夫子所谓各言迩志的时候,在座的一位辽大俊彦谈起自己小说追求的境界,几次提到这《乞力马扎罗的雪》,那忍不住拍案击节的倾佩之情,洋溢满座,流淌到今天我的笔下,余温尚在。

惭愧的是,占刚和我当时只看过《老人与海》、《丧钟为谁而鸣》、《永别了,武器》之类的中长篇,对海明威的短篇都没练过,所以席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一物不知,以为己耻。回校后赶紧找来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选》,才知道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公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有当地人的信仰的神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海明威说,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小说是读过了几遍,但对海明威的借乞力马扎罗的雪表现的那份说不清的追求,其实是似懂非懂。

我大体明白了这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含义,是五年后留学富山以后的事情。那时我也经历了一些大事件,也见过生和死,体会过爱和仇恨、希望与失望。我每天骑车往来在中国餐馆洗碗台和学校图书馆之间,一边打工扒份一边清理自己的过去。许多不平、许多烦恼,白天黑夜缠着我,搞得我心绪不宁。然而每天骑车途中举目看到的立山群峰,却实在给了我不少安慰。这山终年积雪,洁白如处子,远耸天边,如梦如幻。看到它有时你会想到很深处,觉得和亘古的自然相比,眼前的不平与烦恼实在算不了什么;有时你会干脆什么也不想,心会变得和雪峰一般素然。在日本硕士毕业后没进日本公司,而是读博士并定下心一生做文字活度日,和这山多少有些关系。我想,老海明威当年肯定是见过这样的山这样的雪,当年肯定是经历过这样的洗涤。在生与死之间、在瞬间与永恒之间,这位美国佬体验并想表达的,大概就是这般感觉。

1995年短期回国时,和嘉陵兄通过电话,话及当年,嘉陵兄告诉我说那位当年的文学俊彦下商海捞鱼去了。后来又听说他在海里呛了几下,爬上岸来。后来又听说他犯了朋友妻不可欺的铁则,已经被排除圈外,在某街某胡同开一爿小书店做活,进货出货忙得很,再不曾提起文学提起小说。呜呼!乞力马扎罗的雪融化在90年代的中国大潮中,融化成青紫黑黄说不清的颜色,这怕是他是我是当年在座的每个人以及那头雪峰上风干冻僵的豹子无论如何都预想不到的。

“两世为人”,回顾来时路,我常想起这四个字。

和刘诚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在构思一个庞大的思想体系。他无数次说过这个体系,包括一些重要的细节。他曾经说过,这思想体系就是他生命的意义。一年前听到刘诚走了的消息,我和占刚赶到四平。那时想能为他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帮助他留下他的思想。那时我们已经想到帮助他出版一本书。然而很遗憾,在我们的谈话中曾熠熠发光的那个庞大的思想体系没有出现在这本书中。完全没有。请原谅我的坦白,我觉得连书中这些偶然保留下来的只鳞片羽,都因为失去了整体背景的支撑而形同瓦石。

我们生活的世界在这20年中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星星已经松塔般在蓝夜坠落,我们必须费力地昂起头,面对被金钱和欲望、被浊臭的废气和漫天的尘埃污染的灰蒙蒙的天空。面对这世界,甚至让人感觉也许需要刘诚那个体系的年代永远不在了,也许在今天,任何深沉厚重的思想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土地。

然而20年来,每次见面或通话,他都仍在谈论他的体系。仿佛世间的尘土落不到他精神的世界,又仿佛成千上万的人都已经大梦醒来,他却一个人还置身梦中。

人要直面于死亡那是要大勇气的。当刘诚决心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在他一个一个向老朋友们说再见的时候,在他鼓起勇气从窗台踊身跃出的时候,在这个过程中,这个体系永远不能完成的遗憾一定很沉很沉地压迫了他吧?尽管不是本意,但我们,我和占刚的激励和期待大概也成了那沉重压力的一部分。但是我不后悔我们曾经的谈话,不后悔我的那些激励和期待。因为回首当初,我们相互碰撞的心灵,那一刻都是真诚的。

豹子啊,在人们纷纷移居平原广泽的年代,你到那样高寒的地方要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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