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纪念一个人和一个时代(1)

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是在吉林省磐石县红旗岭镇度过的。老人说,那里原来只有李小房和高丽锅两个自然村落,周围都是森林。发现那里有镍矿后,有色金属系统调动了全国的力量投入矿区建设。于是那里急速成长为一个有几万人的矿区小镇。小镇基本建在李小房和高丽锅之间。我们家1969年从吉林市搬迁红旗岭时,镇子已经很有一些规模。小时候,我们流行讲故事。炫耀自己故事多,我们会说:“我的故事这么多,从李小房到高丽锅。”炫耀自己的故事长,我们会说:“我的故事这么长,从高丽锅到李小房。”我们童年的世界,就是这红旗岭小镇。李小房和高丽锅以外的世界,对我们是天边海外,是想象中的世界。

但是特殊的生活方式、有限的书籍报纸和有线广播把我们和这个想象的世界连在一起。我记得第一回听到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这些词是6岁的时候。大人们在政治学习,一位下放来的副县长为大家读报纸。不知为什么我被“拉丁美洲”这几个字迷住了,这几个字在我耳朵中发出叮叮咚咚钻石碰撞一样的声音。散会后我中魔般居然跟在副县长身后到他家要借那报纸看。我不懂在山里这一个发自孩子的请求会有一份大逆不道的味道——没有经过家长的同意擅自向别人伸出手去,而且对方是“大官”。请求被礼貌地拒绝了,并且我付出了沉痛的代价——话传到祖父那里,他愤怒地用一根方木尺打我,一直打到方木尺折断为止。

知道拉丁美洲在地球上的准确位置是几年后。我们爬进学校一所旧仓库,在里边发现了一些旧讲义和旧书。借着斜斜照进来的阳光,在旧仓库里看着画在旧地理书上的拉丁美洲,我想起小时候挨打的经历和决不能轻易向人伸手的教训。事实上更多的东西没有人教我们就记住了,比如成段成段的样板戏唱词、比如老三篇以及各种格式的口号,其中有一些是后来很有用的知识。今年二月坐车经过黄河时,想到了“过黄河”、“跨长江”这几个字。小时候有那么几个月,广播里一直播报某某大队“过黄河”、某某大队“跨长江”。弄懂这两个词后我们很自然就明白同是中国的土地,在东北、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南打下的粮食数目大不相同。知道孔圣人是通过一本批判孔老二的小人书。那本小人书我是在一位叫杨成立的杀人犯的宣判大会上从一位叫周生国的同学那里借来的。几个小时的宣判大会,小人书我看了几遍。孔子从小就用泥巴捏礼器玩祭祀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1984年我和占刚从吉林骑车骑到山东曲阜,在大成至圣先师墓前,我和占刚谈起过这段往事。

80年代末,刘诚到南方去,回来时我们在北大见了面。他参加的是一个传播学的学习班,接受很多新知识的影响。刘诚很激动。我有关传播学的一些知识得益于那次谈话,那是我开始读传播学书籍的开始。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到“马太效应”。上帝对马太说:那有的,你要多多地给他;那没有的,你要连他有的也拿走。我和他谈到我们生活在文化废墟中的童年,谈到政治教育过剩的中学时代,谈到我们被多多地给予了什么?我们什么被拿走到几乎没有的程度?直到进大学前后,我们还相信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等待我们去解放(后来我走出国门在异国他乡洗盘子时彻底明白,我们就是需要解放的三分之二受苦人)。事实上,相当一段时间,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和教育,不过是红旗岭小镇的放大。我们付出的时间这么长,却仅仅是从高丽锅到李小房,我们失去的时间是这么多,却仅仅是从李小房到高丽锅。

然而,这一茬人还是长大了。正像一位朋友在诗中写道的:

黄河岸边,默默地长起一排排陌生的小草

北方和南方的阔叶林,高举起哗哗作响的叶子

街上,迎面走来一群群像主人一样坦荡的青年

那,就是我们——

——徐敬亚《那,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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