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世纪开始,佛教思想传到日本,并且影响越来越大。要说明这影响大到何种程度,只要想一下当年鉴真东渡后在日本活动的一个镜头:作为现人神的天皇跪在佛前受戒——圣武天皇和光明子皇后等四百多人跪下来从鉴真那里受戒——就很明白了。面对佛教这一奔腾翻滚、呼啸而来的巨大的思想体系,日本旧有神道的朴素神话和简单仪式显然无法正面抵挡,何况和佛教一道传来的还有大陆先进的文化。但是,在佛教和大陆文化的双重优势构成的强大压力面前,日本文化出人意料地展示了它极为柔软的一面。忽如一夜春风来,本土的神祗纷纷皈依或变身成为了佛教的一部分。据说最初是气比神宫的气比神托梦给武智麻吕,请他在神宫中建起佛寺,神要皈依于佛,以修福业。于是神社内的“神宫寺”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事情不久又向前进了一步,日本各地的神干脆就变身成为佛教的西方诸佛垂迹日本的“权现”。这变化当时叫“神佛习合”。“神佛习合”很快成了一道时代的风景线。平安初期,为日本人尊信的神大都有了菩萨佛祖的称号。阿弥陀如来在日本本地垂迹成了有名的战神八幡大神,大日如来在日本本地垂迹成了伊势的大神。既然差不多的神社的神都变成了相应的垂迹的佛与菩萨,神道存在由是和佛教有了休戚与共的关系。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江户时代。随着日本国学开始兴盛,才开始有人主张神道高于佛教。而神道和佛教最后分手,要到19世纪后期明治维新时代的“神佛分离”运动。几年前日本报纸报道,发现了大正天皇继位时接受佛教密宗醍醐灌顶仪式的史料。这让我们看到即便在明治的“神佛分离”运动之后,在日本的国学家们对神道的至高无上饶舌不已的大正时代,天皇御所的阴影里,佛教镇护国家的法力仍被“现人神”所信仰。混合了佛教信仰的神的秩序当然和神话中诸神的秩序有相当的不同。虑及篇幅我们不细讨论,但那秩序是与主张“天皇万世一系”统治日本的秩序有很大差别的,这是确定的事实。
三
以奈良、京都、大阪为中心的关西地区和以东京为中心的关东地区在日本历史上是两个核心地域。关西地区很早就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关东古称“东国”,开发得比关西晚,但东国武士团特有的蛮勇在日本史上独树一帜,一直就是日本政治舞台上一个重要的角色。自源赖朝开幕府于镰仓,到德川开幕府于江户,日本史上多次见得到东国武士南下的场景。这与历史上北中国兴起的力量尽管远不如南中国文明程度高,最后却常常是由北方统一南方非常相似。
连接关东和关西的,是日本最重要的交通路线——东海道。富士山就横亘在这条连接东西的要路上。地理上这一特殊的位置,为富士山成为日本第一名山提供了最重要的条件。从古至今,从关东到关西,从关西到关东,来来往往的人们,旅途中都要行经这座终年积满白雪的名山:战争岁月,关东武士们跃马挥刀奔向关西,看的是富士山;和平岁月,来往于关东、关西这两个重要的地区的商人、旅人、僧侣、飞脚传书者,看到的是富士山。富士山装点了他们的征程,也走进了他们的回忆和故事。富士山在日本名声越来越响,岂偶然哉。
有关富士山的传说,也渐渐丰富。传说的核心,是浅间神社。浅间神社今天在日本各地仍然有1300个分社。从这个数字上可以看出它的影响力非同一般。我们在前面讲到的“神佛习合”的时代,浅间神也摇身一变成了浅间大菩萨。在中世的日本,富士山在佛教信仰中占有重要的位置。1930年,在富士山顶发现了1149年埋藏的佛经5296卷,写经者包括鸟羽上皇这样重要的角色。富士山还是修验道重要的道场。今天仍存留的富士曼荼罗,是那段历史的遗物。17世纪,在富士山修行的长谷川角行把浅间大菩萨的相关传说加以改造,创造了仙元大菩萨信仰。他在教义中掺杂治病、安产等内容,并利用日本固有的“讲”这种形式来普及富士信仰,富士信仰由是也开始慢慢地在日本流行。
然而真正把富士信仰普及到全日本的,是江户时代一个叫伊藤伊兵卫的卖油郎。
伊兵卫出生于伊势(今三重县),13岁来到江户,最初在经营和服与杂货的店中学习做买卖,后来独立开了油店,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其时源于角行的富士信仰已经传播了五代。第五代传人烟草商月行刽仲慧眼独具,选定了伊兵卫作为六代传人。
成了富士信仰第六代传人的伊藤伊兵卫更名为食行身禄。身禄1730年登上了富士山,对仙元大菩萨发愿今后要苦行八年,然后回到富士山入灭。下山后的身禄毁店散财,担起油桶抄起秤,开始一边买油一边布道的生涯。第二年六月,行商归来的身禄在自家门前立起了一块牌子,上写“从今以后是身禄的御世”。身禄日语音读同弥勒,这话是说弥勒佛降临的时代就要来临。立这样的牌子不是普通百姓敢做的事情,可见这位卖油郎的信仰之心已经深刻到无视一切世间束缚的程度。
18世纪40年代,正是日本史上有名的“享保大饥馑”,社会上充满不安和动荡。没有谁比卖油也传道的食行身禄对这不安和动荡感受得更直接了。1733年6月10日,食行身禄比原来想定的时间早五年开始了重登富士山的旅程。13日,他登上富士山七合五勺的乌帽子岩处,决意绝食入灭。伴随他的只有一位叫做田边十郎右卫门的信者。每天他只饮用右卫门为他预备的融化了的富士山顶的雪水。这个痛苦的绝食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月。食行身禄最后入灭是7月17日。右卫门一笔一画地记下了身禄绝食期间的一言一行。这些记录和身禄的故事合在一起,后来成了富士信仰最生动的讲义。
右卫门记录下的身禄的许多话,今天看也是意味深长的。比如他说,就算你有一千张榻榻米的地方,你置身之所不过一张,就算你家藏满万贯,亦不外一个食字而已。这和庄子的堰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栖树,不过一枝,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再比如,他认为士农工商四民的分工是神的安排,四民各司其职,以调万物之本。所以四民其所职掌不同,但高官厚禄者和无官无位者“本一体也”。这很有几分世人平等的味道。他还认为,仙元大菩萨置体于扶桑,是为了宜使众生得道。“……东西南北之中、东为日月之所本,是日本也。一切万物,一本万枝。唐与天竺枝干叶也”,所以日本万事无须外求,只内索即可。从这样的想法出发,他提出“不二(日语音同“富士”)乃三国之根元也”。这份念头,对于在文化上一直处于下风口的日本,无异非常醒耳。说来身禄只是江户时代的一介商人,最多他也只是一个民间宗教的殉道者,可这样一个人竟说出日本是日月之所出,唐与天竺是枝干叶,这是很值得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