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接下来出版未崩溃

15年前东渡,在日本出版学校落脚,那时便知道了小林一博的名字,他是该校创办人之一。当初有志于学,甚而想专攻出版文化史,也读过几本他写的书。后来兴尽而废,但常在出版河边走,每见他新著问世总还要翻阅一下,例如1992年的《出版行业--问题的焦点》,2001年的《出版大崩溃》。虽然对日本的事情总有点幸灾乐祸,却也不禁暗想,怎么连严谨的老出版评论家也招摇起来,用了这么耸人听闻的书名。由"大崩溃"带头,那年出版了二百来种有关书的书,其中《谁杀死"书"》甚至印了5000册,堪称破天荒;要知道,这书中可没有书号大买卖或书市大扫黄之类的亮点或密辛。作者佐野真一是报告文学家,如果说他基本是站在读者的立场上说话,那么,小林作为圈内人著书立说,一向为中小出版社请命。佐野认为"当今出版界需要的不是调整彼此的利害,而是出现具有破坏力、能实行百年大计的强有力的领导者"。从"焦点"到"崩溃",而且"大",小林十年来鼓与呼的是出版业利益重新分配。

出版萧条是正常的,因为整个经济都萧条着。泡沫经济崩溃了,出版泡沫也随之崩溃,况且日文书刊不拥有英文那样的海外市场,更在劫难逃。以往出版人很乐观,总是说出版经得住萧条,这倒也不假:1989年实施消费税,转年泡沫经济便一崩而不可收拾,"平成不景气"已经长达15年,而出版才萎缩七年。2003年书刊销售额比上一年下降3.6%,最大出版社讲谈社战后以来头一次出现赤字决算。

大大小小出版社赖以营生的是读者,那么,读者的经济状况又如何呢?据最新资料统计,始自1996年,每户平均年收入逐年减少,去年接受调查的中坚层半数抱怨生活苦。攥紧钱包,包括书刊在内,能不买就不买,是过日子的铁则。釜底被抽薪,书刊滞销正是从1997年开始的。此前日本人春风得意,收入年年增加,印出字来就卖钱,也就把出版人娇惯坏了。以泡沫经济年代的出版繁荣为指标是荒谬的,2003年书刊销售额略低于1991年,这依然高出正常水位,还应该跌落。时代发展,纸媒体不再是龙头老大,电视、因特网、手机夺走读者可支配的时间,出版物数字一味增长纯属是美梦。没有时间,没有可读的书,使半数接受读卖新闻社问卷调查的人一个月里一本书也不读。社会两大化--少子化(1992年出现的用语,指出生率低下,缺少孩子)、高龄化,读书人口减少,书刊没买主更像是一种"自然现象"。

芝麻书房的破产与重建在出版界"发生过小小的骚动",终究不过是死水微澜,小林一博以此为例,提示了一个出版大崩溃的缩影。1971年几个社会名人做后盾,赶鸭子上架似的让两个以前在光文社责编"河童书库"(书库的徽标是民间传说的怪物"河童"坐着吹喇叭)的编辑兴办这家出版社。社名的"芝麻"来自当时美国走红的幼儿教育节目"芝麻街",虽然没有用外来语。创办人过后曾这样反思:所谓创作出版,即编辑等于制作人,"虽然赞成,但是对所谓编辑明星论,即主张编辑应当是明星,我原先就反对。我认为编辑应彻底为人作嫁。芝麻书房也这么坚持的。可是我一下就当了社长,以致从来没当过主编。想当主编是我的愿望,因为说这个话,所以人家总说我不是当社长的料。其实,要是有人指出编辑未必搞得了经营的问题,那只好承认。说芝麻书房破产的原因就在这里,大概没说错。因为确实觉得自己只顾当编辑,从选题到成稿,沿着创作出版路线可劲跑。"狂奔的结果是陷入骑自行车似的恶性循环--为了不倒地,只有往前蹬,拼命出新书。销行好的时候一个月出书三、四种,没有销路反而出五、六种,乃至十来种,品种多了三倍,销售额却跌到三分之一,付不出纸钱印刷费,1998年就惟有社长走人一途了。

书刊越卖不动越出,是出版业的奇特现象。社不分大小,为周转资金,维持生存,乃至享受高工资,都在玩这个把戏。2003年图书品种比前一年又有所增加,达到72608种,平均印数略为减少,但退货率有增无减,高达38.8%。按理说每天有二百来种新书摆到书店的货架上,可实际上很多书不过像卡拉OK单间,只作者一个人在里面我为歌狂,根本没听众。大家同读一本书,筑起"傻瓜的围城",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也不是好现象。退货如潮,库存似山,令小林一博惊呼出版大崩溃,并开出一剂妙方:缩--全行业同舟共济,把新书品种控制在每年30000种以下,具体措施之一是变寄销为包销,不许书刊退回出版社仓库。包销之利弊,或许我国出版人更有发言权。

小林一博常说书本有三大罪:占用人的时间,迷惑人,吃掉森林,要弥补罪过就应该只出好书。日本至少有4311家出版社,近千家每月出书一种以上。杂志和漫画是出版业两大支柱,更确切地说,是大出版社命脉所系。周刊杂志大幅度下跌,很大程度上是内容低劣所致。不论怎样拿文化说事,漫画也不上档次。谁杀死书?是臭了街的书刊杀死了读者,最后自身也落入死路一条。图书具有两面性,出版人每每用文化性美化商品性,造成一个霸权,读者不买倒像是罪过。作者、出版社与新型旧书店的矛盾,与图书馆的矛盾,归根结底是与读者的矛盾。读者买了书,读了之后卖给新型旧书店,其他读者再廉价购读,不正是一个良性循环吗?大量书刊的生命就是在市面上转一圈,然后化纸浆,浪费人类的宝贵资源,是出版业最大罪恶,出版社倒闭再多也不足惜。

日本出版业体制很落后,因循守旧,以至有"手工作坊"、"出版村"之讥。这样的出版模式居然不崩溃,安然至今,颇显出日本国特色。我们对明治维新有过多的误解,以至觉得日本很容易变革,其实不然,总理小泉某焦头烂额已说明问题,幸亏他是一个喜欢用死硬哗众取宠的怪人。直面出版业现今正发生的,和随后要来的,小林一博提出了10点建议,如希求大出版社好自为之,看来不大有现实性,即便行之有效,恐怕也只是苟延旧体制。很多出版人早已看出,本行业内忧外患,小打小闹地修补无济于事。对于出版业来说,IT革命不是双刃剑,纯粹是一把手术刀,起码已剖开保守的僵壳。2003年一家电子出版新公司成立,社长是著名出版人松田哲夫,但出资公司不单是出版行业,甚而更主要的是电子厂家,仿佛勾画出一幅出版业结构的前景。阅读器加速进化,不似书本,胜似书本,纸媒体的阵地也难以指望传统的阅读意识和阅读方式来坚守。

小林一博于2003年5月去世。遗著《出版半生记(1959-1970)》也读过了,以为悼念。出版业好似大小便失禁,滥出新书,当然也殃及《出版大崩溃》,山崩海溃般淹没了小林的呼声。目前正在发生的,未必是接下来还要发生的。出版毕竟在变革,为了活下去。看一看推进读书活动,已经有15000所学校实施晨读,形势喜人,小林一博在九泉之下也会为自己幸而未言中而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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