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记忆中“文革”前期的一些事(3)

1967年5月5日,因为被再次抄家封门,我只得趁着夜色,扒上运煤北去的敞篷货车跑到了北京。经过四处打听,我最终找到了父亲。

这时,父亲虽然已经被中央宣布参加了北京市的“三结合”,但由于形势还是相当不稳定,父亲住在王府井北、八面槽柏树胡同一个原来是河北省驻京招待所的小院里。白天,吴德伯伯、丁国钰叔叔会过来找父亲一道开会,商量工作,有时他们还留下来吃饭。但到了晚上,他们肯定分头离去,为的就是防止被造反派“一勺烩”。

初夏,周恩来总理、李先念伯伯等代表党中央、国务院解决河南问题。“二七公社”、“十大总部”、“河造总”三方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们都被叫到北京,他们在揭批父亲“执行了刘邓的错误路线”和具体罪状时,都异口同声地说我组织了一个“保爹团”,是类似北京“联动”性质的组织。其实这完全是凭空捏造的事。实际情况是:1966年底,我参加了一次由省直机关和省军区部分干部子弟组织的集会,并在会上发了言,我与大家一起,都表示出了对时局的不平和不解。但是,沾上“联动”两个字,这在当年可是天大的罪名,倒霉受害的干部和干部子弟还少么?

周恩来总理听后,故意当众问父亲是否有此事。父亲尽管离开河南已近一年,但他坚决而策略地答道:“我儿子还小呢!”于是周总理一笑了之。见此,“中央文革”的那些人和造反派头头们也就都无法继续纠缠下去了。第二天一早,当父亲说到这事时,我的心情先紧后松,充满了莫名的庆幸和感激之情。

在父亲重新调回河南工作前的那段短暂日子里,母亲因病住进了医院,病情非常严重。姐姐远在新乡工厂,时不时还得被揪斗。这是我独自陪伴父亲度过的仅有的一段时光。父亲的身体、精神都不好,经常让我到外面给他买“二锅头”。在饭桌上,他往往是自斟自饮地喝闷酒。记得有一次,我因为实在不解“中央文革”戚本禹那些人春风得意,随便乱点名,想骂谁就骂谁,就在吃饭时问父亲:“戚本禹他们真的这么厉害吗?”不料,父亲摔了酒杯,变脸甩了一句:“小毛孩子,懂个屁!”我愣了半天,开始觉得父亲是在骂我,可是后来琢磨父亲的话不是冲我来的,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父亲内心深处压抑的彷徨、郁闷和愤懑。

1968年我参军后不久,中苏两国在珍宝岛发生了冲突,部队纷纷进入战备状态。父亲在百忙之中,给我写了一封短信,特意让母亲转交给我。信很短,通篇没有任何嘘寒问暖的家常话。现录于下:

小强:

事太多,顾不来写信,趁你妈看你之便,捎封短信。我没有话可说,你已经是军人了,望你时刻记住毛主席的教导和部队首长的教育,一定要保持解放军的光荣传统,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玷污解放军的荣誉,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放心了。你大概知道,苏修、美帝都想搞鬼,这是由帝国主义本质决定的,它们妄想扼杀无产阶级政权,把劳动人民重新踏在脚下,但这只是妄想,用毛主席革命学说武装起来的亿万人民绝不答应。如果它们胆敢闯进我们的国家,人民知道怎样对付它的。

因为战备,较忙,但精神好起来了,我的好孩子,如果敌人敢于侵犯我们,就按主席的教导,“坚决、彻底、干净”消灭之,爸爸虽然有病,杀敌当不甘后人,也一定和全国军民一起干,你看好吗?不说了,祝你健康。

爸爸

17日

记得母亲把信交给我时,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多看几遍。我当时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更没有往深处细想父亲的良苦用心。还是很久很久以后,母亲在与我聊天时,才一语道破:“爸爸是担心你。打起仗来,他可不希望你当逃兵,当叛徒!”

后来,在我面临部队提干时,父亲又亲笔给我写来一封短信,告诫我“应该服从党和国家的需要。”

母亲晚年,曾经半真半假地跟我说过多次:“瞧你爸,我和他过了大半辈子,连一封正式的信也没给我写过。倒给你写了两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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