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浦桥(11)

石号号直起腰,面无表情地问豆科学:“你来这里干什么?”这要怎样坚强的意志才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啊?——攀登珠穆朗玛峰、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189米以下南极深海潜水、连续看“烂片王”德国导演的三部恐怖片、像警犬一样钻九个火圈——豆科学认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壮举是石号号无法挑战的了。他露出崇敬的微笑,石号号恨不得用老虎钳拔下他的虎牙,但他先得省出老虎钳拧紧老太太的漏水龙头。

“我对我爸说要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妈妈哭了,她以为我早恋了。我说是为了阿炳,我爸爸就说要把它剥皮红烧葱花(我们那里的人很爱吃狗肉)……好容易答应了,就找国画老师认识的一个在这里街上开裱糊店的朋友租了间架空层。”

石号号听到满耳的“我说我爸爸说我老师说”,水龙头一下脱落了,水飚得满脸都是。

“先关上总水闸。”豆科学手忙脚乱地帮忙。

一场水仗。

老房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既没有下水道也没有上水道,靠到自来水厂挑水或者江边洗漱。接通自来水后,劳动人民依据错落有致的房屋构造接引出鬼斧神工的洗刷台,搭建材料有红砖、空心砖、三百年城墙砖。石号号和豆科学身陷历代建筑材料总汇,拧龙头、换橡皮圈、找总开关。阿炳汪汪乱叫,老太太富有节律地念咒:“哎呀呀。再呗上当。上当上当。上当上当上当。哎呀呀。”

水止住了。

两人各跨在水槽一边。

“架空层离你这里很近。”豆科学还没忘记为上一个问题扫尾。

石号号忍无可忍地笑起来。

江心的岛屿草气升腾,建筑物的避雷针光闪闪的。霞光,就在江水对应的天上,在另一道天沟里流淌。

十几岁的少年基本上对风景无感,游览时麻木,写散文苦手,读小说索性跳过风景描写段落。所以请想象一组白墙黑瓦,也有马头墙,但不翘起,这是与徽州民居最大的不同点,经过三十多年修修补补和违章搭建,肉眼所见,已毫无美色可言。然而,当你在某家酒店墙上看到成片成片的白墙黑瓦连缀,天井、楼层、又高又小的窗户,纵横成市井的旧照片,却立刻被勾了魂——石号号和他的邻居们就住在市区仅存的旧居中。

不远处,耸立着全新的商场、写字楼、银行、幼儿园、蓄意仿古的徽州式排楼夹出的一条步行街,现代建筑和全国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区别。仅仅隔了一条小巷,时间就在此缓行了……事实上,商场专柜的女售货员也比省城的专柜女郎平均老上十岁,更年轻、更漂亮、更有野心的人们都去了大城市。

“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石号号问。

“说晚上要参加补习班,太晚了就进不了校门去宿舍睡觉。”

“什么补习班?”

“培训中心的物理补习班。”柳汀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大学录取率,而是其他填鸭式高中的高考状元夹击,不得不绕弯办理校外培训班,变相地延长学习时间。“我物理超烂,连老师都说是心理问题。”接着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U形管液压题,除了全国另外一亿青少年和人类智慧顶峰的32岁以下物理学家,没有任何人会关心这个问题。

石号号带豆科学去见咚咚,他的房间里有一套试管蒸馏器,更像个化学实验室。同样是全木板的楼板,有不少烧焦的痕迹。阿炳长大不少,再塞在汗衫里有点老天真。它跳出主人怀抱,脚爪在楼板上刮出肉麻的声响,它细细嗅着楼板的缝隙,微风透过一两个小孔溢上来。如果阿炳有眼睛,透过小孔就能看见咚咚的曾外祖母,大家都叫她“绍兴老太”。她很老很老了,坐在天井的竹椅上,就像一具拥有甜美笑容的骷髅,朝每个进出的人打招呼,“你回来哒?”咚咚的妈妈必须要照顾她的妈妈和她妈妈的妈妈。

“我想我是孟德尔的狂热追随者,一心一意攻读生物学。”面对一个以上的观众,咚咚立刻流露出介于迷人与迂腐之间的学长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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