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的时候,韦恩变得很沉默。别人不同他讲话,他是不会开口的,这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做派。老师派他在展示世界地图的时候抻绳子,清洗鱼缸的过滤网——那里面养着灯鱼和火蝾螈。他们不知道的是,韦恩并不喜欢清洗过滤网。如果他们发现韦恩在数学书中夹着小说读,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他按时完成家庭作业,考试的时候能设法得到70多分。他们不知道韦恩喜欢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女孩——沃利·米谢林——愿意为当她的朋友而去做世界上任何事。
沃利·米谢林生于六月三日,这也正是她母亲参考沃利斯·辛普森的名字为她取名的原因,那一天正是英国爱德华八世国王宣布退位后迎娶那个女人的日子。沃利·米谢林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把这故事公布出来,当时幼儿园老师达维小姐问她这名字从哪儿来的,她很骄傲地说出一切。她头发黑黑的,脸是奶油色,不过到处都是雀斑。她穿着一双高筒靴,看上去像是美国商品订购目录里的东西。沃利·米谢林从幼儿园到一年级再到二年级,一路充满自信地稳稳走过来,这让韦恩着迷。哪天她要是戴了副有黑边的瓶底眼镜,这样的眼镜马上成为一件很酷的装饰,而不会被人嘲笑。当她在操场上滑倒、摔断了胳膊以后,石膏上收到的签名比以前克罗伊登港任何人收到的都多。她爸爸带她去魁北克,每次停下车去买馅饼的时候,所有的女服务员和卡车司机都在上面签名,其中一个签名还是用彩虹墨水写上去的。沃利是班里第一个得腮腺炎的人,也是第一个长水痘和麻疹的人,还是班里唯一一个得百日咳的人——那可是会要人命的。她还有个表亲住在波士顿,她带的腊肠三明治总是枫叶牌的。她是克罗伊登港小学的弹球冠军,有一颗超大的绿龙和一颗少见的黑橙火。在听到她清脆声音的那一刻起,韦恩就爱上了她;他爱得如此之深,甚至想成为她。如果有什么方法能使他自己成为没有躯体的灵魂或影子,或父亲经常用来抓红点鲑的那种透明诱饵,他会那么做的。他愿意变成父亲用的诱饵,藏到沃利·米谢林神奇的雀斑皮肤之下,在她体内住下,审视她的眼睛。
沃利·米谢林并不算漂亮,但很长时间以来,没人注意到这一点。照韦恩看来,很明显的是,没什么能让沃利怀疑自己的一切,就连唐娜·帕丽泽的到来也不行。
唐娜·帕丽泽是五年级期中来到这个学校的,她在周围看了一圈后就做出决定:谁得出去、谁能留下。她把人赶出去有种方法,慢腾腾地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看一眼她想要轰出去的那个人。有时候,她看人一眼,对方就会退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有的时候嘛,她就不得不采取行动了,当然得是在操场上,老师都没盯着这里看的时候。她身体并不强壮,所以主要是从精神上而非从身体上欺负人。她第一个想要压倒的重要人物就是沃利·米谢林,在唐娜到来之前,她就是女王。唐娜也能看出,沃利是那种通过自然的高贵仪态来统治一切的女王,而非用狡猾、残忍和小聪明来赢得人心。沃利很容易就能被压倒,因为她并不关心自己是不是女王。每到那个时候,沃利是不会动的,但其他女孩会。其他女孩把忠诚都献给了新女王,并在其身边形成了一个等级体系;没人再关心沃利的绿龙和黑橙火了,她们一度曾对此表达了真诚的羡慕。但这下子,她们又开始关心起“暇步士绉胶玛丽珍鞋”来了,还有安哥拉波利乐舞;流行起拥有一支粉红色笔芯的原子笔,还有从雅芳购物目录中订来的甜心忠诚女性香水。
唐娜搬到镇上一个月时,就举办了一次庆祝乔迁的聚会,还发了由鹅湾“细节设计中心”制作的请柬。在斯莱布小姐的注视下,她把请柬给了每一个人。但在课间休息时,唐娜告诉某些女孩说其实没邀请她们;所有的男孩都受到了邀请,只有几个女孩没被邀请。未获邀请的女孩有格雷西·瓦茨,她每天总是穿着同样的羊毛围裙。阿加莎·格洛夫斯和马瑞娜·格洛夫斯——两个红头发的双胞胎——也未获邀请;她们太胖了,身体都无法通过校车的门,只能由她们的父亲用卡车送她们去上学。她也没请沃利·米谢林,理由是她妈妈说她只能邀请18个人,但沃利是第19个。
韦恩甚至都没把请柬放到书包里。那是张粉红色的请柬,四周有锯齿,正面有用浮雕效果书写着的几个大字:邀请您前来。他把请柬扔进课桌,下课以后又扔进了垃圾箱。
聚会在三天后举行。第二天的时候,班上的女孩们就已接受了自己被邀请,而格雷西、双胞胎和沃利没被邀请的事实。她们之间彼此告知,格雷西、双胞胎和沃利对此都不关心;只有关心此事的人才会被邀请,因此这是正常的。整个班级都在谈论唐娜·帕丽泽的聚会,连男孩也在谈论。因为唐娜告诉他们,聚会的时候,她父母会离开娱乐室上楼去,让唐娜负责一切。聚会上有潘趣酒,里面会加些真正的香槟,是她从父母的酒柜后面弄来的。
韦恩根本没想过要去那个聚会,本来那天晚上特莱德韦也要带他去哈德逊湾商店买老鼠夹。他们站在货架旁,发现只剩下一只真正的老鼠夹了。此时,罗兰·史瓦克带着他的儿子布伦特从外面进来,挑了一些二号砂纸和几罐润滑除锈剂。
“嗨,特莱德韦,最近怎么样?”
“爸爸。”布伦特着急去聚会,着急去喝潘趣酒。
“很好。”特莱德韦厌烦地看着那些供应充足的胶粘老鼠夹。老鼠只会在这种夹子上被粘住20多秒钟,之后你就再也抓不到那只老鼠了。
“有老鼠了?”
“还没老鼠呢,但我得确保以后也不会有,我也不想被迫养只猫。”
特莱德韦不喜欢猫,也不愿向罗兰暗示他有可能养一只猫,他不喜欢罗兰。因为罗兰是哥伦布骑士团的成员,每次他看到特莱德韦,都会向他打一个秘密手势;特莱德韦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总是假装不懂。格雷厄姆·蒙塔格也不是天主教徒,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几杯啤酒后曾对自己说,那手势表示上帝是从这里面知道谁是叛徒的。但特莱德韦要是让罗兰·史瓦克知道这个的话,将会受到诅咒。可让特莱德韦苦恼的是,罗兰每次见到他都会做这个动作,从未停止过,罗兰还真是有种幼稚的沉迷。
“从我的猫里面挑一只吧。”罗兰真诚地说。他是个令人愉快的、友好的人,行为中并没有特莱德韦所感觉的那些东西。“梅尔巴在地下室养了十来只,那些猫又下小崽了。”
“爸爸,”布伦特说,“我要晚了。”
“他要去参加聚会。”罗兰对特莱德韦说。
“我知道。”
“韦恩也要去同一个聚会吧,在帕丽泽家。”
“是的,他也去。”
“不,爸爸,我不去。”
“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准备一下吧。”特莱德韦没有搭理儿子,转身从史瓦克父子那里离开。
在汽车里,韦恩说:“我不去那个聚会。”
“为什么不去?”
“那是个愚蠢的聚会,糟糕的邀请中包括了太多愚蠢的东西;新来的那个女孩,我不想去她那里。”
“别的男孩都去吗?”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
“儿子,你怎么能不知道别的男孩都在干些什么呢?”
“爸爸,我就是不知道。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韦恩,拉布拉多的男孩们就像是个狼群;我们得像猎狗家族的成员们一样彼此了解,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这才是你生存下去的根本。”
“那好吧,我猜他们正往那里去,但我不知道他们想不想去。”
“儿子,如果他们都去了,跟他们想不想去就没关系了,这是个秩序问题。”
“我要到地下室去干活,去看看羊肠。”
韦恩不介意去摆弄羊肠。羊肠只是它的名字,事实上就是驯鹿的筋。把驯鹿的胃摘下来、晒干,然后用一把自制的、刀刃极薄的刀子将其按螺旋形切成片,切成一条长长的细绳子。这条绳子用处可多了,在林间和水上都少不了。韦恩喜欢刀子小心翼翼地划过筋腱时那种深思熟虑的感觉,他也喜欢筋腱的颜色。如果能把它切得在宽度上刚刚好,既轻便、又能承受重力,他会为此而感到骄傲的。
“韦恩,弄羊肠有弄羊肠的时间,聚会也有聚会的时间。今晚你需要去那个聚会,即便你不喜欢它。总有一天,你会为此而感谢我的。”
简辛塔此时正在厨房做肉饼。擀好面皮后在上面抹上驯鹿肉,再在最上边放一小块猪油,然后用另一张面皮盖上,最后把它切成小块肉饼,给特莱德韦带着去河上的时候吃。她也给韦恩做了一块肉饼,不过把小块的猪油摆成心形了。因为上面还有一层嘛,所以没人能看到,韦恩也不知道,特莱德韦就更不知道了。她还在韦恩带到学校吃的三明治上抹了芥末,不过是用写字的方式抹上去的。她通过这个来传达一些下意识的信息给自己的儿子,让他能吃得更愉快。她写过“心爱的儿子”和“勇敢些”。她写这些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些鼓励,但有一次她写了个“女儿”,却怎么也无法使自己将它放入韦恩的午餐盒。要是这个三明治被打开后,字迹仍然清晰可见,那怎么办?有些人会读到的。最终,还是她自己把这个女儿三明治给吃了。
每当特莱德韦和韦恩在屋里争执起来的时候,简辛塔就胸口发紧,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干涉。她想让争执停下来,而争执的内容每次都是一样的,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如何在行为上更像个男孩。韦恩并不知道,父亲之所以反对自己是出于恐惧。简辛塔知道这一点,对她来说,这是最沉重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