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

这是一套在年轻一代中已经失传的营生,可特莱德韦却能熟练把握其中的每个步骤以及所有微小细节。鸭子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它们说的话,特莱德韦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这一切的。比他小五岁的人,只能明白这些话的一半,但特莱德韦却全都知道,这一切都已融入他的语言和他的身体。这就是他生活的状态,同陆上或水中盘旋栖息的野鸟为伴,与狩猎路上雪中的脚印和树枝留下的印记同行。能听懂野鸭语言的那个他,憎恶留在家中的时光。钟声滴答作响,家具上蒙着布,迟滞的空气涌入毛孔,几乎使他窒息。那里基本没有空气,有的只是布满灰尘颗粒的,令人窒息的薄纱,而且那里也总是太热了。如果那些憧憬丈夫不在身边生活的女人们了解他的感受,就不会满心欢喜地幻想一个人的时光了。特莱德韦从没有对其他男人讲过这些。朝着热面包块和咖啡壶,他笑了起来;但无论如何,他仍是有梦想的。他梦想中的生活,是同叔叔盖唐·约瑟夫一样终生不娶,在狩猎点沿线一百英里处有一所小房子,里面有硬面包、面粉、豌豆、茶叶,一张由两百年树龄的云杉树桩制成的桌子,一把海豹皮制成的长椅,还有锡制炉子。特莱德韦可以在那里读书、冥想,出门狩猎、回家剥兽皮,还可以学习点什么。盖唐·约瑟夫叔叔研读了普鲁塔克和亚里士多德,还有帕斯卡的《思想录》。他的一些旧书,被特莱德韦拿到了自己的狩猎棚屋里,除此之外,棚屋里边还有一些他自己的书。当他有幸享用狩猎时的独处光景时,那些书总是能让他读到深夜。很多猎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离开家去狩猎、冥想、学习,特莱德韦只是其中之一。他不仅学习认字,还学习野生动物的习性、北极光的律动、星辰的轨道。但他不明白如何学习女人,如何理解家庭生活的牢笼,以及如何在家中实现任何形式的真正快乐。曾有一段时间,他真希望自己从未被简辛塔那漂亮的睡衣诱惑过。它是由乱糟糟的、一点都不结实的丝缎和网眼布制成的,甚至连最小的鲑鱼都能挣脱它。在户外,属于他的世界里,最能让他联想起那睡衣的就是昴星团周围一圈薄雾似的光晕。在他的“猎人图书馆”里有本《圣经》,当他读到这一段时,就会想起妻子的可爱:“你能系住昴星的结,还是能解开参星的带?”在离开妻子几个月后,他躺在坚硬的长椅上读到那些诗句,便想起了妻子的美丽。但他可曾对妻子说起过这些?从没说过。

从家里到狩猎地,所过之处被孤寂笼罩。特莱德韦爱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曾向妻子做出过爱的承诺。但荒野的中央正向他发出召唤,他爱那里胜于任何承诺。荒野的中央是他的心境所在,但也总还是有个地理上的坐标,这个坐标就位于一个不知名的湖。加拿大地图师曾命名过这个湖,但居住在拉布拉多的人们却给它起了个不一样的名字,这名字直到现在仍不为人知,成了个秘密。在湖的中心有个漩涡,河水向相反方向流动。一股水流奔向东南注入比弗河,经汉弥尔顿湾,从克罗伊登港进入北大西洋;另一股水流从中央向西北方向流入昂加瓦湾。漩涡的中心是四季的故乡,是胡瓜鱼和驯鹿群的诞生地,也是普通人在家庭生活中绝不可能接触到的深奥知识的源头。特莱德韦在狩猎季结束时离开这个地方,负责任地回到他的房子,回到他在20多岁时欣然建立起来的家。但他心里认为,这房子是属于妻子的,那个水流变换的地方才属于他,日后也将会属于他的任何一个儿子。

如今,特莱德韦与简辛塔第一个孩子的头在白色的房子里闪亮登场了,接着是肩膀,连着脐带的肚皮、小鸡鸡、大腿、膝盖和脚趾也都出来了,但他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切。托马辛娜从孩子粉嘟嘟的嘴里抠出一块粘液,并用她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肚子和屁股,就像是给自家烤的面包上抹黄油。接着,她把孩子送回到妈妈身边。正当孩子伏在简辛塔的乳房上时,托马辛娜发现了细微的异样,那里像开了一朵花似的,一只睾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别的什么东西。她等到的是一个永恒的瞬间,巨大的恐惧感向她袭来。这是一个人们无法等待的瞬间,一个开启了生存与死亡大门的瞬间。女人们会仔细审视那扇大门,仿佛里面住着什么人。这一次,当托马辛娜仔细看过那里之后,她明白有些事情完全搞错了。发生错误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个孩子——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也是她自己的孩子,不管你有多么爱他,错误还是发生了。

托马辛娜像个助产士似的,在简辛塔和孩子面前俯下身来,给孩子盖上一条毯子,这条棉毯子已经洗过很多次了。她相信,崭新的人造衣物是不能与新生儿的皮肤接触的。毯子盖好后,她静静地拨开那仅有的一只小睾丸,看见后面还有阴道和阴唇。在另一间屋子里,特莱德韦把茶包扔进垃圾桶,给猎犬喂了面包硬皮,关上屋子前门,准备出去完成今天最后一次完美的猎鸭之旅。托马辛娜让特莱德韦走了。托马辛娜让艾丽莎和琼给简辛塔拿来热毛巾,她自己则给简辛塔换上厚厚的衬垫以吸收产后流出的血污,并帮她穿上厚绒睡袍,此后几天简辛塔会一直穿着它。

接着她说:“如果你愿意,我要请其他人离开了,有些事我们得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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