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梦录(4)

叶岚像个新生儿似的,从那座县城最豪华的医院走出来,神情恍惚,一如做了个梦。

一片七扭八歪的面孔哭着笑着把她拥上火车。火车开了,一切都不曾存在过。所有的存在密密麻麻地向后飞逝,唯一使她感到实存的只有火车。她不敢伸出手去证实自己的感觉,害怕失去这唯一的精神依赖,她甚至不敢动用任何感官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当她意识到这一想法,不禁暗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刚刚走出的是一座精神病院。她从来没有这样敏感过,从来没有这样明晰地意识到自我和自我以外的东西。于是有一种脱离的恐惧开始袭扰她的胸口,这就是孤独吗?她想。周围的一切都冰冷而血腥,仿佛是寒武纪的古生物。火车内的一切,连同她,都僵硬地被固定着,而车外的世界套住这个叫火车的东西,非常润滑地向后奔跑,好像一具圆筒形的刨子在一层层地剥皮。叶岚有点担心车外世界的无限性,一旦这些山和树,白云和苍天,房屋和土地,统统跑光了可怎么办呢?那时的火车会掉到一个无穷无尽的黑空中去吗?她渴望火车快点停下来,渴望世界快点停下来。她渴望重新感受到生命,这种感受仿佛已经丧失几千年了。她无力承担单独的自由,她宁肯到群体中去昏睡,宁肯被众多熟识的面孔分食,而绝不愿独自君临一个杂乱无章,没有色彩和温度的世界。

像个新生儿似的,叶岚走出了北京站。世界停止了飞跑,一切的流动都以她的脚步为圭臬。自我像一坨放入水中的冰块,消融,扩散,然而却仿佛更加充实而沉重。叶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她还不知道,这一段奇异的感觉,在她的一生中也许只有这一次,以后就会像梦一样消失在她意识的磁带上。

宛如凭着前世的记忆,叶岚欣喜地看到一切如故。北京如故,中关村如故,北大如故,31楼如故。她张大着五官,一把推开写有她名字的宿舍的门。啊!叶岚不禁惊呆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叫叶岚苦苦等过四十九天的,阿飞。

破镜重圆,阿飞自然少不得狠揍了叶岚几次。叶岚在疼痛中喜泪纵横,沉浸在温暖的粗暴和专制的厚爱里。阿飞几乎天天要拷问她一个小时,尤其是寒假里的无耻行径。叶岚当然要赌咒发誓,把重大情节掩盖过去,专在风土民俗上大肆渲染,不时加以刻毒的嘲骂,说刘化青是如何的愚昧傻帽儿,如何的青面獠牙,如何的待人冷漠无情,特别是连打人都不会。阿飞终于宣布了大赦,说活该这小子炸死,凡是想占我便宜的孙子,都得炸死。

叶岚也试着问阿飞,这么长时间不见,到哪儿去了。阿飞说跟人去做了趟买卖,没赚着钱,所以只给你买了一打内衣。叶岚问学校怎么不处分你,阿飞说大概我的检查写得很深刻,感动了领导。叶岚不大相信,但也不敢多问。可是有一天,阿飞兴奋之余,露了两句:“岚,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去啦,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岚,你猜我看见谁啦?”叶岚忙问看见谁啦?阿飞却一下子醒了酒似的打住了:“不,这不能告诉你。我这全是瞎说,逗你玩呢,我是跟人去广州做了趟生意。”

春暖花开,阿飞觉得很无聊,便想过个生日。叶岚说你生日不是在十月份吗?阿飞说早过几天有什么不可以?我爱哪天生就哪天生!我告诉你十月份那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我,我,我是我父母捡来的,你一点也不知道同情我,心疼我。阿飞说着还掉了一滴眼泪。叶岚赶紧吹吹拍拍哄了一阵,说那就过吧。于是请来中文系的刘沛阳,生物系的老臭等几个朋友,吃喝玩乐一番。打麻将时,老臭连点了两次炮,被刘沛阳大骂一阵,老臭不服,说谁没有出错的时候?吴晓强活着时也没你这么凶。提到吴晓强,刘沛阳鼻酸心软,老臭也跟着长吁短叹,乘机又错了几番。阿飞却说:“难过什么?吴晓强现在说不定过得挺自在呢。”刘沛阳说:“过得挺自在?你怎么知道?”阿飞:“我是瞎估计,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许过得更舒服。”刘沛阳说阿飞你现在讲话比以前层次高多了,我对你得刮目相看了。阿飞说就是这么回事嘛。

麻将打到后半夜,忽然房门被敲了几声。老臭跑过去打开门,叶岚大叫了一声。其他人扭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人,面色白中透青,身穿没有四兜的中山服,两只袖管是空的,从头到脚泛出青荧荧的光晕。

这不是刘化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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