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角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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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在求职路上却遭遇了不少灰暗画面,这是她后来才告诉叶梅和秦桑的。从华尔街开始的那份工作不能算是正式工作,只能算是实习。她和她们的性格不同,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想对世界倾诉,对老天喊苦,一个人默默接受,再默默地吞下去,再慢慢解决问题。很长一段时间,何霜宁愿让她们相信,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从华尔街开始的。

何霜毕业实习的时候就在MH投行,她以为实习结束后会自动留在公司,因为公司的主管已经对她说过:“你留下来没有问题。”结果却在最后一刻被人取代。那个年轻人是个美国人,虽然读的是一般的学校却有不一般的家庭,他的父亲来头不小,跟公司的高层有关系。何霜就这样被剪掉了,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霹雷,被雷得六神无主。何霜只能认栽,外国留学生的选择性实习文件已经下来了,她必须立刻找到全职的工作。一个叫刘田王的校友帮了她的忙,中国人的圈子里,众人都称他“刘天王”,刘天王热情善良,乐于助人,在华人圈子里有一些威信和声望。他对何霜说:“先委屈一下,过河去那家公司扑腾两下,再慢慢游回华尔街。我这边帮你盯着,有什么鱼蹦虾跳的,一定给你打个响声。”

何霜郁闷地过了哈德逊河到新泽西,进了那里的一家金融财务咨询公司。在美国经济最火爆的时候,名校的高才生去这样的公司确实有几分委屈。何霜第一次见到主管德拉时,看她的脸像个亚洲人,便无心问了一句:“你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德拉斜了她一眼,冷冷地回道:“我是美国人!”按照何霜的性格,一般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不知为什么,何霜不喜欢德拉趾高气扬的神态,那天就是想看看沙锅里的稀奇。于是她说:“我知道你是美国人,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父母来自亚洲哪个国家。”德拉的脸气得像茄子皮色,但声音还是昂首阔步:“我爷爷是德国人,奶奶是意大利人,爸爸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何霜便恍然大悟般笑道:“那你肯定长得像你妈妈,你妈妈肯定是亚洲人,你一点没有你爸爸的遗传。”德拉那天如果没吃早饭肯定晕倒了。何霜第一天上班就得罪了上司,她明白,反正也无所谓了,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不长,迟早要回华尔街的。

德拉第一眼就看何霜不顺眼,从没安心教她,只是一个劲地指责她。何霜刚去业务不熟,工作这东西有很多凭的是经验,公司的财务软件不是市场上通用的,何霜再聪明也需要时间去学。这时德拉就会在一旁冷笑道:“是用软件,又不是写软件,有什么难的,又不是发射火箭。”窗外的云光之上似乎有一抹火箭划过的烟痕,何霜稍微一分神,报告结果又错了,德拉的脸顿时紫得像发暗的牛肝。何霜一天天挨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挨回华尔街。她知道得罪了主管上司没有好果子吃,便收起傲气傲骨,努力堆出满脸的笑开始讨好德拉,时不时赞扬一下她的发型很可爱,高跟鞋很漂亮。只是德拉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工作中还是继续给她穿小鞋,把何霜搞得一阵阵肉疼脚疼。她的忍耐撞到了天花板上,她决定冒险越级汇报。

大老板乌黑着一张脸对着何霜:“我正准备找你呢。”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材料,全是德拉对她工作错误的记载。“她居然写我的黑材料!”何霜气得嘴都歪了,但还是稳住心头火静声静气地问大老板:“怎么能只听她一个人的声音呢?”大老板告诉何霜:“德拉曾经带过四五个新人,每个新人和她合作都很愉快。”何霜知道,那些新人肯定都是美国人,德拉对他们总是春天般的笑脸,因为她把他们当成同类。何霜心想,我一个名校毕业的绝不能被德拉打倒,我要为自己争口气,要德拉看看自己不凡的水平。何霜和颜悦色地对大老板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换一个部门,我不相信我会干得比德拉差。”大老板本想劝何霜辞职,没想到何霜心高气傲,要与德拉一决雌雄。也好,企业就喜欢竞争的人。再说何霜是一个外国人,身份受限,根本不能随便辞退,公司刚给她办了工卡。

华尔街那边还没有消息,何霜只能夹起尾巴,缩起身子做人。何霜不得不面临一个尴尬的局面,因为各个部门都不缺人,她便成了一个被公共使用的打杂的。名校毕业成了一个打杂的,各种杂念呼啸而来,何霜常常因此气恼难平,夜不能寐,但她咬牙切齿地给自己打气:“打杂就打杂,天垮了还可以当被子盖,这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她横了心,干什么都很尽力,无论是记账、审核、写报告,还是复印文件。她知道公司有几个“元老”,身肥体胖行动不便,每到季度末的时候,她会主动为他们搬运文件、复印备案,哪样都做得干净漂亮。那天她从资料室走出来,搬着沉沉的纸箱子,迎面撞上一个人,正是德拉。德拉朝她笑笑:“你现在真不容易。”何霜回她一个笑:“离开了你,确实不容易。”何霜只在心头发狠,看谁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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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的杂没有白打,又过了大半年,有个“元老”把她收为旗下,得了机会,她干活更卖命了。她本来就是一颗钻石,有了见天的时机,还不拼命闪光发亮吗!公司有个大客户在上海有业务,有些翻译问题问何霜能不能帮忙。何霜奋勇当先,说自己不仅会普通话,还会上海话。她自愿牺牲了许多休息时间,加班加点,给客户理顺了不少麻烦,客户感激不尽,愿同公司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何霜立了功。公司的大老板不是瞎子,那一年的圣诞前夕提了何霜当主管。何霜很开心,不到一年的奋斗就和德拉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而德拉爬到她目前的位置奋力挣扎了四五年。何霜希望德拉明白,这就是区别。

在公司圣诞聚餐的晚会上,德拉正好坐在何霜的身边,她的眉眼和声音都比过去柔和了许多,面对聪慧有才的人,德拉还是佩服的。德拉喝了一点葡萄酒,话不由自主朝外面冒。她说如果她能说中文,也就没有何霜立功的机会了。何霜笑道:“你一个美国人怎么可能会说中文?”德拉叹了一口气,这才告诉何霜,她的母亲是越南华侨,小时候曾经逼她学过中文,她那时最怕人家说她不像美国人,哪肯学中文,一把火把母亲给她的中国书全烧了,没想到这一烧,烧出了多少的后悔和不甘心。人生在世,变化无常,两个敌对的女人居然成了朋友!圣诞晚宴上德拉喝醉了酒,摇摇晃晃,何霜扶着她,主动送她回家,两个人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都是单身女人,有的是时间闲聊,放任心头的秘密在舌尖开花。德拉告诉何霜,她生在一个幸福的家,但她似乎并不快乐——可能是过于敏感了吧。她从小就用一种奇异的,和她年龄不相称的眼光来打量世界。她的母亲温顺聪明,是侨居越南的华人后代,在越战中和父亲相识,父亲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德拉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姑姑家的孩子都是浅金色的头发,而舅舅家的孩子头发黑得发亮,自己的头发和他们不同,眼睛更不同。妈妈告诉她:因为爸爸是西方人,妈妈是东方人,所以你身上汇集了爸爸和妈妈的特点。德拉说,我要是只像爸爸该有多好,我真喜欢希拉姐姐的金头发。妈妈听得胸口一阵酸痛。德拉十岁那年,父母带她去动物园,动物园刚从法国进口了一个新动物,名叫狮虎兽,狮虎兽的爸爸是狮子,妈妈是老虎。狮虎兽比父母的体形还要大,脾气也更为暴躁,而且狮子不认,老虎不亲。狮虎兽孤独彷徨在自己的园子里,它寂寞,愤怒,狂躁,只能对天嗷嗷乱叫。大家都不喜欢这头怪兽,脾气这么怪。德拉说,我知道它很难受,因为它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的伙伴,其实我也是头狮虎兽。父母听了差点儿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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