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角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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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是一回事,梦想是另外一回事,何霜从来就没彻底死心过,梦里魂里总有一座桥,桥那头是美国的商学院。她瞒着家人,偷偷与美国方面联系,像个里通外敌的特务。她又拿了全奖,精诚石开,她拿到了可以上飞机的签证。

岁月是条长河,往事都是岸上的风景。何霜不想往后看,但过去的一幕幕全在她眼前翻滚。她在北京读大学时交了个男朋友,每个周末都会到他家好好吃上一顿,大学毕业后她自然就留在了北京。刚上班还没两天,男朋友就催她结婚。何霜说,再过几年吧。男朋友说,我快三十了,父母还等着抱孙子呢。何霜那时年轻,头上长角,听了便说,我成什么了,我可不是你们家续香火的工具。男友说,怎么,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赖在北京的了?站稳了脚跟又想攀高枝了?何霜声音比他高,我上海户口还赖你这满城黄沙的地方?

好好的一对鸳鸯就这么散伙了。何霜哭了一场也就算了,可能还没有爱到死去活来的地步。叶梅给她打电话:“吹了好。回上海吧,我们都想你。”但何霜想留在北京考托福和GMAT,这种洋考试一碰就是“三光”政策:钱花光,时间用光,精力耗光。她在北京没有家,只好挤集体宿舍,一张床,一张书桌,破旧的窗户,灰暗的墙壁,除了一台老式收录机,连电视机都没有,看得来京出差的秦桑凄然心伤。她跟叶梅一个口气劝何霜:“回上海吧,至少还有家。”何霜摇头说:“你们知道我那个家,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来北京?”秦桑知道,当初何霜留在北京,就是想避开那个家;嘈杂,拥挤,鸡毛蒜皮的争吵,小市民的闲言碎语总是在空气里起伏翻腾。秦桑的母亲早就说过:“可惜了何霜,那么聪慧的孩子,怎么生在那么个家里。”何霜宁可在北京苦熬。冬天还好过,夏天,宿舍西晒,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蒸笼里的饺子,屁股上生出了疖疮,疼得像坐在刀山火海上。苦读总是有代价的。她坐在桌前,看好时间,一套连一套的全真题她跟它们拼了。她选了这条不归路。在何霜的号召下,叶梅和秦桑也踏上了考托福的征途。

纽约的冬天很冷,寒风扑过来像飞刀,但何霜还是觉得冷不过北京的冬天。她想起那年的十二月,她骑车去中关村上课,北风像满嘴獠牙的妖怪咬着她的脸,地上的残雪已凝成薄冰,她没看清,一拐弯就摔了出去,肘关节先落地,钻心的疼,她挣扎了半天都没起来。漆黑的夜,冰冷的天,大街上匆匆的行人。我要去哪儿?她问自己。何霜很快就冷静下来,她只能坚持。十多年后,她对叶梅说过:“北京学习条件好,生活虽然艰苦,但人很专心,没有外面的干扰。我以为我很快就能考完,很快就能拿到签证,等拿了签证再回上海和你们告别。只是没想到你们两个比我还快,我回上海的时候,你们都去了美国!”叶梅说:“我们当时也没想到,你成绩那么好怎么就走不了。”秦桑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惨的人了,从北京签到上海还是吃闷雷。”何霜说:“没办法,我只有嫁人,看见我妈那张苦瓜脸,我嫂子那张鸭子嘴,我就想跳井。”

老天总是捉弄人,何霜嫁人后拿到了签证。韩辉那段时间很忙,早出晚归,因为要协助公安局破获一个经济大案,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等案件告一段落,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神经时,他最想的就是好好吃一顿饱饭,看看周星驰的电影,再和老婆亲热亲热,哪料到一回家便是何霜的突然袭击——她说她要去美国。

                                

8

韩辉最初还不信,以为何霜开玩笑。知道真情后,他想控制情绪也控制不住了,加上几天来的疲惫让他暴跳如雷:“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离开我?别当我不知道,你嫌老子文凭不高,不会吐屁洋文,你自己去吐好了,吐你妈的洋屁股文!”知道是自己的错,何霜忍着,低声下气地说:“我并不是故意瞒你,我也不想离开你。我的奖学金很高,我可以把你也接到美国,我们可以在美国养孩子,可以在美国安家。” “呸!美国是家吗?局里明年就送我去党校学习,你让我‘叛逃’去美国?你知道多少人贪着我的位置?”他指着何霜的鼻子喊道:“我稀罕你接我到美国,稀罕你养我?我堂堂正正的在中国做人,不想到美国去当牛当马被人欺负。你还以为你多高级?”何霜站不住了,眼前是没有希望的黑,她明白了,他们之间横着一条河,河上架不起桥。但她还在挣扎:“你愿意等我吗?我读完书会回来。” “不可能!”他铁着一张脸,“我要一个稳定的后院。”他看着她:“不会洋文怎么了,我年底就去加拿大,告诉你,不是去洗盘子,是去考察!” “我有奖学金,我不用去洗盘子,就算洗盘子又怎么了?洗盘子也是自食其力。”何霜终于爆发了,“什么考察?游山玩水的考察?你不过就是命好,可以堂而皇之地挥霍纳税人的钱……”一个巴掌落在何霜的脸上,她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彻心彻骨的寒冷。完了,彻底的完了!这样也好,刀落情断,决不藕断丝连。再也不用瞻前顾后了。

最后是娘家人出场。兄嫂轮番上阵也好,父母哭得两眼发肿也好,何霜的心真的成了南极的冰山,她不怒不哀地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随便你们。韩辉是个好人,但是我还是要走,就算是灾难,我也要扑上去。”嫂子说得满嘴起泡也没解决问题,终于喊冤似的狂叫:“你太可恶了,关起门来玩阴风点鬼火,你就知道你自己好,你走了,父母病了瘫了,你就当挂在树上的气球?”看着嫂子那张几近变形的脸,何霜只觉得好笑:哥嫂仗着韩辉税务所长的势力,开饭馆赚了多少钱,上个星期还说起要把儿子送到国外读书的事,怎么这时候就变成了这副嘴脸?

在机场,她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候机厅,有几次忍不住流出泪来。父母坚持要来送上一程,她冰冷地坚决拒绝。哥嫂似乎已对她愤恨不过,在她出门时连哼都不哼一声。无所谓,她看开了,从决定要奔赴美国的那一刻她就看开了。尽管如此,验票时当她转身回看后面,看无一亲朋的大厅,看即将挥别不知何年再见的故乡上海,她眼里仍瞬间就滚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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