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概是对小镇自己的文化特质忽然没有了信心,被冲散掉,要做一个虚夸的东西,而小镇原有稳定厚实的力量就开始消失了。那时候还保有的几个美好的乡镇,其实后来在转型过程中都有了很大的尴尬,除非那个社区有很强的自觉性,慢慢把社区原有的自我特征保持下来。
那个年代很多朋友都开玩笑说,到鹿港去叫一个小发财车,你就可以运走很好很好的雕花床,还有古旧的椅子。人们丢出这些东西,然后去买那些塞了稻草的沙发回来更换。因为他认识不到原来的家具木料有多好,雕工有多好。我想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是选择的问题,在这样一个选择迷乱的过程里,美就完全失去了。我想当提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关心的是否只是美的表层?一个乡镇的美或不美跟竞争力有关系吗?这两种东西拉在一起要怎么谈?
一九八四年东海大学成立美术系的时候,要我去做系主任。我就跟校长开玩笑说,是不是所有的系都设完了,想不到要设什么系了,所以就设一个美术系?一直到今天,一个成长的年轻人,如果要在社会上有竞争力的话,通常是不太会去学习美术的,也不太会去学习艺术。大家观念里总觉得美其实不是一个竞争力要素。学医、学法律都行。学法律现在竞争力很好,社会高层几乎都是学法律出身的。人总是要有一些较强的竞争力。我想社会上当然有它对于所谓竞争力的理解。
我没有想到当时跟校长开了这个玩笑以后,他就摸摸鼻子说,你其实不知道,我没有要设美术系,我是要设大众传播系,因为竞争力比较好,媒体上出路很好。可是因为别人跟他讲如果要报两个系到教育部,一定会被删一个系,所以他就报了一个美术系,报了一个大众传播系。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台北以南的大学没有美术系,教育部的人就把大众传播系给删掉了。所以我大概四月份收到一个通知,要我赶快筹划系务等事,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常常和朋友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我很长一段时间学习美术、爱好美术,从事美的工作,其实心里面很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每个行业都有它一定的竞争力,在那么强烈的社会竞争里,你究竟要怎样才能使美成为一种竞争力?尤其你在从事美术教育工作,每年三十位专业的学生进到学校,你该怎么告诉他,美将来是在社会上有竞争力的?其实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你要告诉他说,别人要攒很久很久的钱,贷款买一所房子,然后发现墙壁空空荡荡,到时候会想到买你的画。最后绕了好几圈,他还要会相信那张画是他的画,实在是大费周章。可能我们都想说所谓的美就是竞争力,就是墙上的那张画。如果是音乐呢?如果是戏剧呢?如果是舞蹈呢?我想那个竞争力你更不敢去谈了。
我们看到在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中,美从来没有缺席过,在先进国家的发展过程当中,美也从来没有缺席过。这又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美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天下》杂志给美下了一个有趣的定义,说:“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看不见”这几个字非常有趣。如果是墙上的一张画,它其实是看得见的;如果是音乐会里的音乐,它其实是可以听到的,是可以感觉到的。我想这个“看不见”也许是触碰到我自己了。
现在谈美,其实不一定是要跟艺术结合在一起,而常常是跟另外一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就是创造。美是跟创造有关的。我想大家可能看到前两年在台湾办的一个蛮重要的关于达·芬奇的教育展览,现在在全世界巡回展出。我的一些美术界朋友去看了以后,其实很失望,因为他们说没有《蒙娜丽莎》。我说《蒙娜丽莎》不大可能到台湾来展出。他们又说,比较离谱的是没有《最后的晚餐》,我只好解释说《最后的晚餐》是一张壁画,不太可能搬来。
那个展览我自己当时很关心,是因为展览有达·芬奇留下的六千件手稿。他随身有一个窄长的笔记本—— 可能在现场大家看到了,很小的笔记本,用来随时记录。他去世之后,这批东西保存得很好,后来有部分被英国女王收藏在温莎城堡,有部分被收藏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最近几年有的流失到民间,很多被比尔·盖茨买去了。他一直认为这批手稿将是二十一世纪非常重要的东西。大家现在讨论达·芬奇的七种才能什么的,都是从这些东西出发的。
那个展览就是把手稿里所记的达·芬奇当年做的很多实验,由斯德哥尔摩大学研究并制作出来。人们发现他当时设计的比如横跨伊斯坦布尔黄金角的二百四十公尺的桥梁,力学上是完全合理的,所以用模型把它做出来。还有他的飞行理论,因为达·芬奇对于鸟的飞行一直非常感兴趣,他曾经解剖过很多鸟,研究它们飞行时翅膀的伸缩,他也尝试把鸟的翅膀用不同材料复制出来。后来他发现自己研究的角度错误,因为鸟的飞行不止是翅膀的问题、伸张的问题,还跟空气的压力有关,所以他开始研究空气压力。这些草稿里记录了无数或成功或失败的研究,但是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是近五百年来几乎所有科学发展的基础。所以这个展览在世界各地巡回的时候,其实是希望告诉我们,达·芬奇不仅是一个画家,至少不止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创造者,他所关心的东西原本都是跟创造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