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回头(4)

话说回来,邓小平的“猫论”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事实上,他在意识形态方面的热情一度并不亚于毛泽东。他本人也从未想过要为自己掩盖。比如1980年他承认自己是反右积极分子,并且说:“反右派扩大化,我就有责任,我是总书记呀!”他还劝告人们不要把大跃进的失败全部推诿于毛泽东。他的话听起来至为勇敢真诚:“讲错误,不应该只讲毛泽东同志,中央许多负责同志都有错误。‘大跃进’,毛泽东同志头脑发热,我们不发热?”(邓小平:《对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意见》,《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二版,第296页。)很明显,邓小平并不想做一个一贯正确的领袖,他信奉的是没有人会一辈子不犯错误。这恰恰是他的过人之处。不过,邓小平最引人注目的品质乃是他的求实精神。有一段时间,《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出版,声势颇大,北京的街头却流传起邓小平的一句话,说是“毛主席的著作我就记住了四个字:实事求是”。这话传得有一点走了样,其实,邓说的是,毛主席思想的精髓是“实事求是”。

今天来看,邓小平的这个思想来自他对1958年失误的痛楚,他的“猫论”也是由此才产生出来的。一些内部报告提供了公社社员挨饿甚至死亡的消息,这令总书记至为震惊。他在1961年春天去了农村,在那里亲眼看到农民的悲惨情形。于是他坚信自己错了,党的方针也错了。似乎就是从这时起,他对意识形态的争斗失去了兴趣,他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务实的人。他说“我们必须使非法的事情合法化”,“现在一切都取决于生产更多的粮食,只要产量能上去,就可以允许个体的主动性”。紧接着下面的一句话,就是那句名言:“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时大约是1961年3月。

邓小平为这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却始终不渝,直到1978年12月仍未改变。22日,毛泽东的“六十条”在经过修改之后,由全体中央委员举手通过。不过,“新六十条”依然只是“试行草案”,而且日后也从未成为正式的文本。它无声无息地跑了出来,很快便被人遗忘。十年以后,官方的史料如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所著之《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一书,在回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甚至已经完全不再提起它。毛泽东的时代在“清醒过来”的时候创造的“六十条”,邓小平时代却在清醒的时候把它扔到一边。

今天历史学家不厌其烦津津乐道的文件是另外一个。它是这次历史性会议上产生的最重要的文件之一,与“新六十条”在同一天被二百一十位与会者举手通过,并且下发到乡下去执行,文题是《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不过,《决定》在当日仍只是“草案”,其最后的定本,要到十个月后的下一次中央全会上才能通过并且公布出来。将1978年与1979年的两种版本加以对照,修正多达百余处,大部分是技术性改动,但有若干重大关节处的变化,就绝不能用文字或者技术性的改动来解释。比如1978年版本中的“不许包产到户”六字被删,而代之以“除某些副业生产的特殊需要和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的单家独户外,也不要包产到户”。这显然是因为实际进程中“包产到户”已难以阻挡,令党中央对这个昔日“最危险的阶级敌人”略加宽容。比如1979年版本中增加“我们狠抓粮食生产是对的,但是忽视和损害了经济作物、林业、畜牧业、渔业,没有注意生态平衡,这是一个教训”一句,显然是对毛泽东“以粮为纲”的露骨批评。新的版本还将“要继续抓好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的群众运动,把这个运动同贯彻执行上述各项政策和措施紧密联系起来,同实现农业现代化的伟大目标紧密联系起来”这一整段一笔勾销。这就已经明显地暗示,华国锋发动的“普及大寨县”的运动应该结束,因为它与执行新的农业政策已经无法“紧密联系”。最后,它还毫不留情地删去了“首先要实现农业机械化”,这又等于是宣告毛泽东倡导并由华国锋继承的“在1980年实现农业机械化”的计划已经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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