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说话,祝福的吉祥话只怕很难说出口,好在首饰有首饰的语言,不着一字,却足以令人一观即知其意。
“如果我跟野男人生了个孩子,就送给你,你来做他爹好不好?”翠翠伏在桌上凝视庆和半晌,忽然带着甜蜜笑容如此对他说。
庆和正在油灯下把一片裁好的翠羽小心翼翼地贴在银簪的底托上,填充蝴蝶翅膀的蓝色图案,对翠翠的话置若罔闻,毫不理睬。
“好不好嘛?”翠翠扯着他袖子嗔道。
她年纪不算小了,这种撒娇情态一小半出自女儿天性,而另一大半则出自烟花柳巷多年的熏陶。
“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庆和心想,但并未说出,只是侧身避开翠翠期待的目光,继续聚精会神地制作手中的点翠簪子。翠翠转而细看簪子,忍不住伸手想摸摸翠羽,庆和喝止,刻意坐得离她远了一些。
他是小有名气的银匠,上门定制首饰的顾客一日多似一日,首饰越做越精美,他的日子也越过越宽裕。翠翠是附近万花楼的姑娘,但姿色算不得上乘,多年来阅人无数,却混不成名妓,请庆和做的首饰都是比较低廉的,点翠之类是一支也无。
像翠翠这样的女人庆和原本是看不上眼的,并不欲与其多往来,但翠翠却爱来找他,就算不做首饰也常来与他聊天。庆和沉默寡言,她便整日叽叽喳喳地说话,说完家长里短,没别的话题,便每每对他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她知道的故事倒多,有些来自戏文,有些来自她接的文人墨客告诉她的传说,例如霸王别姬,绿珠坠楼,孔雀东南飞,孟姜女哭长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她常说得眉飞色舞,最后总爱问他:“好不好听?”
他总是摇头:“太凄惨,不好。”
听多了他也暗自讶异,这姑娘看上去没心没肺,整天喜笑颜开,为什么整天说的老是些悲惨故事?
有一天她又笑着跑来,道:“我再给你说个故事,这一次保证结局很好。”
她说的这故事听上去有点像卖油郎独占花魁:一位姑娘有一天接了个年轻客人,显然是没经验的雏儿,战战兢兢,对她几乎毕恭毕敬。以后也常来找她,发誓存钱帮她赎身。姑娘从他身上找到了从未经历过的真情,两人情投意合,立下鸳盟……“这个姑娘就是我。”翠翠最后兴高采烈地宣布,抚着自己腹部,“我有他的孩子了,他也快攒够了钱,过两月就会帮我赎身,娶我过门。”
庆和也为她高兴,但不知怎的,想到以后或许再不能见她跑来说故事,竟有一丝怅然。
他决心为她打造一支漂亮的银鎏金点翠簪子送给她做嫁妆。簪子上做出蝙蝠和佛手的图案,代表了关于“福寿”的美好祝愿,蝙蝠有自上而下的姿态,意指“福从天降”。他不会说话,祝福的吉祥话只怕很难说出口,好在首饰有首饰的语言,不着一字,却足以令人一观即知其意。
簪子做好了,却迟迟未送出去。等了好几月,一直都未听见她从良的消息。一日夜里,他打量着点翠簪,还在想翠翠的事,却有位万花楼的姑娘冲进他家,说:“翠翠活不成了,她想最后见见你。”
他一惊,拿起盛点翠簪的首饰盒,跟着那姑娘奔往万花楼。
翠翠难产,生下孩子后大出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的母亲不许他娶我,还说,这孩子肯定不是他的。”翠翠苦笑着对庆和说,“一月以前,他家给他聘了一位家世清白的娘子……”
她的气息已十分微弱,最后勉力握着他的手,满含期待地凝视着他恳求道:“可以带我的孩子走么?不要让他在这里长大……”
他颔首答应,取出“福从天降”翠簪插在翠翠鬓边,然后接过了她新生的男婴。
翠翠微笑阖目。
庆和抱着孩子步履沉重地走出万花楼,在大门前止步,回首望望翠翠居处的窗棂,忽然泪如雨下。
“妈的,"他以咒骂的语气含泪道,“这回你说的,还是个凄惨的故事。”
摄影/施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