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如果够努力,他一定会变成作家。他将会计财务的纪律感带入写作,他相信要持续地写,要写到里头。
西西仔细地阅读他写的每个故事,帮他打字,她在稿子上留下小字条,告诉他她的想法。
他出第一本书《大眠》的时候是五十一岁,西西快七十了。文学上的成功,带来电影业的邀约,派拉蒙影业邀请雷参与他们的编剧,带来大笔经济上的收入。雷去上班,跟电影公司里头的年轻编剧群在同一栋大楼与办公室工作。雷在适应新生活上出了点麻烦,他从来没写过剧本,很久很久不曾与人们共事。这么多年来,他与西西是一对彼此相依、与世隔绝的夫妻。他感到不安焦虑。而雷去上班,代表了他要将西西一人留在家里一整天。
他与许多年轻的聪明脑袋一起工作,还有好多秘书、小明星,电影圈里头四处尽是好看的女生。
一切重演了,女人与酒,这也无可避免。
他又开始与他的情妇从公司消失个几天,有时候一周都不出现。
西西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就像在石油公司那次一样。
西西曾经那样以自己的美丽与身体自豪,她曾是艺术家的缪思,她让他们留下画像、摄影,她喜欢裸体做家务。然而,她嫁给雷不久后,她避免拍照,自然避免与自己年轻的丈夫合影,也许她太过骄傲,她为雷拍过好多照片,雷在抽烟,雷在庭院,雷抱着他们的大黑猫,毛茸茸的像是一圈毛皮领子。只有张她六十岁左右的独照,是他们复合之前拍的,她穿着白色蕾丝洋装,垂坠的耳环,她看起来有点严肃,也许是疲惫,仍然展现出女性化的特质。
她死后雷一直将这照片留在桌前,常常展示给朋友看。
但是,在她生前的好多好多年,在她老去的许多许多岁月,雷是不肯展示她的。
她觉得自己被遗弃,无处可去。七十三岁,一身病。一个无视于她的存在的丈夫。她对他的酗酒与外遇无计可施,雷不愿意她与他共同出现在公开场合,雷以她为耻。朋友送他回家,他一进门就早早关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年老的妻子。在那个严苛为美女打分数的好莱坞,选妻子的标准就像选角色,他在意别人怎么看。
故事重演,他再度遗弃她,罪恶感发作时他会买珠宝给她,还有一辆大车。当然,她又老又病,不可能开车出门,每天待在家里。
几年编剧生活的压力让他虚脱,他离开电影公司,他还是想写小说。
一九四六年他为她买了他们的第一间屋子,当时他五十八岁,她七十六岁。他们终于有了第一个家。西西在这里住了八年,他在这里写小说。他一边照顾她,一边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死掉,这个时候他写的是他的代表作《漫长的告别》。
她一死,他就卖掉这个家,再度四处短期居住。
她的葬礼上,他是醉的。
她死后几天,他睡在她的床上,读自己写给她的情诗,还有她写给他的,那展现的不只是一份爱情,那是一份灵魂的纯真。
他死前把他们之前的情书全烧了。
没有人见过西西的信,没有人知道他那聪明有趣的妻子,曾经对他呢喃过什么可爱的言语。西西始终是个谜,没人知道她想什么。
这一生到底是他照顾了她,还是她照顾了他?
他与西西说的话,他们之间的言语秘密,除了彼此,他不愿意这世界看到吗?他不愿与这个世界分享吗?
她死前几天在医院里头,意识时而清楚时而模糊。雷去看她,她问他他们的家长什么样子,她问他他们究竟住在什么都市,她似乎完全记不起他们的家的模样,然后她把头别开,不论雷走到哪个方向,她似乎都无视于他的存在,看着某一个地方,忘了他。有时候她拿出手帕,雷会在上头放几颗安眠药交给她。不过雷又担心了起来,对医生坦承他偷偷塞给妻子安眠药。医生跟他说没关系,她现在的药剂比安眠药都强太多了。她死前一天,又对雷伸出手帕,这次雷什么也没给她。
她把头转开,说,这是你要的吗?
一九五四年她死的时候八十四岁,这女人真是惊人,她就是有办法让死亡证明上头写着六十八岁。
他比他的妻子多活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