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睡不着的时候我老在想一个问题,你说,那天中午翁慧为什么要回家?她平时从来不在那个时候回家。”
“你怎么知道她中午从来不回家?”岳胜芳不紧不慢地吹着杯中的茶叶。这是他们第多少次见面了?有时他们约在餐厅、咖啡馆,更多时候岳胜芳来诊所。
连五的诊所租赁在一家医院的底楼,原本是X光室,窗户上罩着加厚的青灰色布帘,屋子里总是个雪天的光景,他爱这雅静,便一直维持原样。他诊病的时候岳胜芳就静静坐在靠墙的旧沙发上,看自己带来的书,想心事,等待他在空闲时可以交谈。
“我天天中午在家睡觉。当然,后来睡不着了。”
“你想过没有……也许,她压根不是要回家。”
连五过半天才回过神来:“什么?”岳胜芳没理他,护士领进来两个病人,连五戴上手套,他看她一眼,正对上她狡黠的笑。
“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过了好几天,连五才把这句话问出来,他其实毫无把握岳胜芳还能想起这个无关紧要的答案。
然而她毫无谬误,仿佛一直在等着他问出这句话:“我说,也许你老婆那天并不是要回家。”这是岳胜芳头回去连五的寓所,电梯坏了,他们只能爬楼梯。从连五的视线望去,岳胜芳有双结实的小腿,一步一步跨着台阶,不为自己说出的话有丝毫迟疑,“搞不好,她在这大楼里藏了一个情人。”
过道里非常安静,连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发怒,她回过头,脸上是心无芥蒂的表情:“别不信我。我丈夫一直在外面有人,我直觉准得很。”
他们经过楼梯间的落地窗。“你看,快看!”她拍拍玻璃。连五抬头望去,城市里一度销声匿迹的信鸽群正从天空盘旋而下,灰色的羽翼形成乌云样的阴影,刹那间将他们的公寓掩进黑暗里。
07
岳胜芳失踪了。
那天他们在连五的住所自己动手做了一顿午饭,吃完之后她匆匆告辞,从此不再出现。连五过了两个星期才发现,原来他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地址、电话统统不曾留下。这个女人简直如同一份愚人节的礼物,她说出有关翁慧的种种臆测,更使得她的不请自来充满恶作剧的意味。
后来连五去北京参加了一次研讨会,出席者里有好几位都是他的大学同学,数年不见简直不敢相认。其中变化最大的是老郑,以前他睡连五的上铺,失恋的时候连五时常半夜被他的哀叹声吵醒,曾经瘦削愤怒的老郑如今慈眉善目,像个胖老太太。
老郑问起翁慧,连五回答说出意外死了。“好,好。”老郑说。连五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和身后的人打招呼。
晚上连五婉拒了老郑他们的邀约,独自躺在酒店的床上。他想起有一位叫做费尔南多的葡萄牙诗人曾经说生活是一场伟大的失眠。
连五忽然明白,长夜之中虽然有无数辗转反侧的人,但每个人也只能独自眼睁睁地守着天色从蒙昧中一点一点亮起来,失眠与生活一样,都是无法与人分担的事情。他觉得从前那些和岳胜芳的倾诉真是毫无必要。
08
到了冬天,连五听取了专家的意见,准备在睡觉前服用小剂量的安眠药物。头一回吃药,他早上竟然睡过了头,赶到诊所的时候护士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只信封,里头是张话剧演出的票子。她们告诉他,岳胜芳来过了。
连五也听说过城中流行一些隐秘的小剧场演出,他找到那地址还颇费些工夫,剧场是在一幢旧式公寓里,外墙上刷着巨大的“拆”字,走廊尽头的小礼堂掩着门,话剧已经开始了。场中居然有不少观众,连五找到自己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
这是一出独幕哑剧,连五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只得硬着头皮悄声询问旁边的观众。那妇女指着台上的女主角,兴致勃勃地解释:“看到没,这个女的,老公和以前女朋友拎不清,她就困扰着,每天晚上想着要怎么弄死情敌哩。”
舞台上没有什么布景,三幅白布一围,当中只有张床。主角画着很浓的舞台装,也不知本来面目如何,身形微胖,穿着家常睡衣,此刻正以手作刀,梦寐一般猛砍着想象里情敌的脖子。因动作夸张,惹得观众一阵哄笑。
连五手心冰凉,眼中只见荒静的杀机。虚空中,女主角一次次挥刀。
多少个夜晚他醒来,听见枕边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他将额头抵在翁慧的后颈,她的呼吸微微一提,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落下去,三年夫妻,她连他最细微的触碰都不能完全适应。平日翁慧深居简出,连五和诊所同事时常有汤水饮,夏天是她亲手熬的绿豆百合,冬天换成响螺煨鸡片,所有人都惋惜这段举案齐眉的婚姻竟没有善终。
几乎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如果有观众注意,便会察觉出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中年男子神情委实古怪,本来是一出荒诞的剧目,这男人却不知为什么,在嬉笑的人群中始终面色苍白,仿佛小孩子初次看恐怖片,还以为电影里的妖魔鬼怪都会扑出来吃人。
而他身边的妇女和同伴整场都在小声议论,说这女主角的丈夫真是满腔子坏水,亏他想得出,在别人家楼上弄个小房子,背着人家老公就在里头幽会。那姘头也不要脸,活该被人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