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的容色 / 杨鸿雁

今天是周末,叶青小睡了一个懒觉。

起床!叶青命令着自己,然后一个仰卧起坐就下了床。叶青需要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她要主动介入现实的生活,而不是赖在床上无边无际地幻想。目前,叶青最需要的是爱情。她完全忘了自己的关于爱情的被动理论,这一次她要主动出击了。

去卫生间洗漱之前,她把电脑打开了。那个网上恋人已经向她诚恳地发出过好几次要求见面的“妹儿”了。

鼠标轻点,一下子就把他捕捉来了,他们之间早就有了一种默契。他是一个真正的网虫,蛰伏在某个旮旯里,仿佛随时等待着她的出现。

从曾经有过的爱情经验出发,作为一个女人,叶青总是告诫自己在爱情进行时一定要表现得被动。

问题严重的是叶青没有爱情好长时间了,最近的一次爱情半年多前就画了句号。

叶青的恋爱总是越谈越乏味,说再见就真的不再出现,说分手就真的会把人家的电话呼机手机号忘得一干二净,最后一次恋爱没有说法地就成为一个浅浅的痕迹划过去了。

亲爱的木头:

今天天气真好!翠湖的海鸥来了。到翠湖宾馆旁边新开的“茴香酒馆”观鸥饮酒一醉,如何?

那个本来自命“春城刀客”后被叶青钦定为“木头”的网上恋人乖顺地立马应允:

亲爱的叶子,再不让我见你,就不玩了!我是刀客,会剖腹掏心给你看。几点钟?我怎么与你联系呢?

木头:11点整,我在酒馆外搭出来的露台上等你,1号桌,那里一般在12点后才会人多起来,谁先到谁霸桌子,你可以打我的手机:13908850835。

与网上情人相见,爱情就从虚拟演绎到现实中来啦,来得真快啊,感觉是虚的,但说来就来,这就是E时代的魅力了。

但是,从来都做爱情被动者的叶青还是意识到自己今天过分主动了,她很后悔怎么竟然给了他手机号,要删除都来不及了。她有点小懊恼,但在镜子前顾盼生辉地一番打扮,叶青又高高兴兴出门了。

酒馆刚开门,还没有一个人,叶青上了台阶就直奔左手边的1号桌。小姐为叶青拉椅子时,她忽然犹疑着动了心思:方才在网上把手机号都E给了人家,这下又老老实实地坐着霸着位子,这不是我的风格啊。叶青略一迟疑便拎了包去了另一个角落的6号桌。她忽然想:我可以主动地E来爱情,我也是可以随时Cancel(取消)它的,这还不容易吗?

酒馆的侍应小姐立即过来给她沏了一杯热茶并轻声软语地问叶青:小姐,是吃饭吧?有几位?叶青答:嗯,还有一个朋友,待会儿再说。

摘了手套,叶青用玻璃茶杯的热暖手,水气氤氲中,她把眼睛望向翠湖。

湖畔的大理石围栏边已经有好多人在喂海鸥了。叶青也想过去喂海鸥,她仰慕那些每一年都按时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的候鸟,可是今天她要跟网上恋人约会。忽然,不知怎的,她的心有一些慌张,在冬天早晨清冽的冷空气中叶青的心律在加快。

那个趣味相投的网上恋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谜底尽管马上就要揭开,可叶青忽然莫名地有点紧张。

看了一眼手表,离约定时间只有7分钟了,叶青的心一阵一阵地越跳越快,像学生时代每逢期末考试时的无依和慌乱。面见网恋情人,叶青其实没有很好的心理准备,她忽然很后悔:一时冲动跑这儿干什么来了?来等爱情?真是可笑!这与那个守株待兔的懒汉有多大区别?她想站起来走掉,但看见两个立在另一边殷勤地微笑着的小姐,就暂时打消了这种想法。叶青不想让两个小姐鄙视地以为她是来蹭茶喝的,她的屁股还没把人家的凳子坐热哩,叶青要保留一点面子。

叶青今天的穿着打扮还是花了一点心思,定位于体面高贵:一款灰蓝调的长及脚踝的呢大衣,内着一条“例外”的紧身短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皮质很软的平跟黑色半长筒靴,大衣外面斜斜地披着一块带流苏的羊毛披肩。披肩是明黄色的,怀旧的灰蓝色调很配那鲜亮的夺目的黄。那鞋可真是一双好鞋,它花去了叶青一个月全部收入的五分之四,她发现那个矮个小姐方才偷偷地瞄她的鞋,羡慕的样子。

叶青喝茶看翠湖的时候自认为今天这身打扮很入画,她要是伏在翠湖的石栏上喂海鸥,搞摄影的人会把她摄进画面的……

这样胡乱地想着,叶青简直就不能理解自己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噢,叶青意识到这样傻呆呆地坐在这里是来跟网上恋人见面的,情绪一下子沮丧到极点!

她又看了一眼手表,只剩下4分钟了。她没有走掉。她得耗掉这4分钟等那个人来。她对那人还有点好奇心。并且,她掌握着是否相认的主动权。

那人来了,叶青的第六感官告诉她。一个男人走上台阶来了。他环顾四周。他坐下来。坐在1号桌旁。他们约定的位置,小姐去给他沏茶了。

叶青佯装看书的眼睛悄悄地瞥了那边一眼。小姐倒茶的背影挡了她的视线,挪了挪身子,叶青还是看不清他。小姐问那人:先生,吃饭吗?就您一位,要不要现在点菜?那人说:嗯,不忙,还有一个人,等一下再说。

他的声音里有红河州的地方口音,一来就不符合叶青的想象,“木头”应该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的。叶青的心七上八下凉透了。小姐上了茶走开去,叶青眼睛就没敢往那边看了,她又低头看书。《如梦令》最后一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跃进她的眼帘,天哪!——知道吗?知道吗?应该说普通话而非红河话的。

合上书,叶青假装有些着急地看了一眼表,11点过5分了,她“唉”的一声大叹息。叶青要让两个小姐以为她是等人等得不耐烦了才无可奈何地叹气的,因为她忽然坚决地不想贸然与那个1号桌旁的人相认了。害怕还有更多的与她面对电脑时的想象不符情景出现。与其尴尬,与其万念俱灰,不如留着一点美好,趁早逃吧!

打算着离开,叶青大着胆子抬头随意地四处张望了一下,那样子仿佛是在寻她等了好一阵子还没出现的人。那个1号桌边的人侧背对着她。他一再地看表,喝了口茶,抬头看不远处的海鸥。从他的身影看,他稍嫌瘦削,肩不够宽,身高因坐着猜不出来,头发理成一个板寸。在网上他透露过自己是一个广告策划人,叶青就一直把他想象得是有点浪漫艺术气质的人士,板寸头正好不是叶青想象的,这种发型警察先生可能更合适些。而且他穿的是一件茄克,质地有些轻飘,暗红的色调,是百货大楼西南商厦才有的大路货。叶青想象中的“木头”是个在休息日喜好穿质地很好的棉质便装西服或是休闲运动款式服装的人。叶青的内心尺度这么一量,离开的想法就更坚决了。

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收进包里的时候,叶青突然瞟见坐在1号桌的那个人在做一个动作,一个惊险动作!他看了一眼表,然后从腰间抽出手机来,他打开一个电子记事本簿,开始对码拨号。

天哪!叶青差点叫出声来,她的心真的要跳出来了!她的手机是开着的!此刻他一定是在拨……

叶青反应迅捷地拉开包链。掏出手机,撕开手机套,抖着手去按电源键关机,但是手机屏幕跳出一行提醒:先按开锁键,再按*键!越慌越闹毛,叶青的手机呈键盘锁着状态,天哪!叶青不想在这关口暴露自己。她的手一直没有被茶杯捂热,手指僵硬着不够灵活。手忙脚乱地照指令机械地执行开锁……来不及了!他拨完号了!

急中生智!叶青的手果断地按下机子背面的椭圆按键,锂电池一下子被抽出来。“嘀嘀”的手机声掐死在刚开始响的时候。GOD!只有叶青幻听到一声异常尖锐的“嘀”声——像根针戳穿了她的皮肉,一颗一颗的血珠子冒将出来,其他的人当然都没有听见,而叶青几乎晕眩。

终于化险为夷,叶青一个寒噤接着一个寒噤,心在狂跳。

那个人一直是背侧对着叶青的,他没有察觉背后那个女人的动作,他正把手机贴着耳朵。当然,他听到的自然是:该手机的用户已经关机!

叶青对侍应小姐笑着说:我的朋友老不来,我先去喂一阵海鸥,等会儿再过来。两个小姐中高个小姐的脸虽然还是微笑的但有点挂不住了,矮个小姐倒还热情着,她说:小姐,茶我还给你留着哟?叶青脸微红着,轻声地应:嗯。

叶青只想飞快离开这里,她不想让那个人认出她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虚拟的,是现代生活方式赋予的荒诞。

叶青走出去时包带被一张椅背挂了一下。她的一丝慌张被高个子小姐看在眼里。

本来,叶青从6号桌那边绕出来时可以把“木头”的容貌看个大概的,可现在她已经没有一丝要看清人家容颜的意思了。

叶青想,她要寻觅的爱情将是古典的老派的传统的自然而然生发的,她不会再要E时代的“速配”了。叶青走过他的身边时,把身子别扭地侧对着人家,她害怕他会突然有所怀疑,认出她来。叶青的心“咚咚”地跳着,气都不会喘了。

叶青走下茴香酒馆的台阶,站在1号桌那个人后面不远处的高个子侍应小姐撇着嘴对矮个子小姐说:把她的茶收了吧!我敢打赌,她不会再过来了,神经兮兮的女人!瞧她,从头到脚讲究得很,竟然脸皮厚厚地来蹭茶喝,还说是来等朋友!我一眼就瞧穿了。你瞧!你瞧!她怕露馅儿只差拔脚就跑了……

1号桌的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身后小姐的议论,不知为何他有所预感地忽然对着匆忙离去的她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叶子!

叶青循声下意识地转过脸来。

她呆了。

她看不清楚喊她的那个人的脸。

她的隐形眼镜好像是—下子蒙上了一层雾气。

那个男人说:我是木头。

她的容色被他看得很清楚很真切:她蛮漂亮,但是她的眼睛很空洞,表情惊遽而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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