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未曾失去(2)/Minco

非洲之角

巴黎,曾有人称之为“西方文明的奇迹”,在18世纪,她的确像路易十四太阳王一样,闪耀在整个西欧大陆。而咖啡馆就像是这余晖投射下的碎影,包容下了那些时代的只言片语。流连在镜框里的手迹、铭牌和照片之中,杜礼凡的心情暂时平复了下来。

在一家名叫“非洲之角”的小咖啡馆,杜礼凡停了下来,店老板热情地招呼他。杜礼凡坐在吧台边,操起了久违了的法语。店老板是在阿尔及利亚土生的法国人,自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后,就随全家返回了法国,而他青少年的记忆也随之湮灭。唯一的纪念,就是这店的名称。

“非洲之角”里的客人很少,在临窗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位衣着得体的老妇人,那种优雅与内敛,是杜礼凡不曾见过的。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得自于岁月和涵养的双重熏陶。杜礼凡暗自惊叹,巴黎孕育了人们,而人们也反馈巴黎,为她添彩。

周日,杜礼凡和李明亮驱车前往宋旖旎的住址。一路上,他忐忑不安,心潮起伏。却不曾想,那个地址早已人去楼空,杜礼凡大失所望。李明亮安慰他,可以去邮政总局查找现在的住址。两人驱车前往,却被告知数日后才能有消息。

只是过客

在等待邮局消息的那些日子里,杜礼凡徜徉在拉丁区的街头巷尾,拍了不少特色风情。而每每走累了,他都会在“非洲之角”小憩片刻。渐渐地,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那位老妇人经常会在固定座位上出现。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了下店主。店主不以为奇地说,几年来,老妇人一直有空就来这个角落消闲。没人打扰过她,也没人知道到底什么原因。

骨子里导演所具有的好奇心,让杜礼凡鼓起勇气去探询究竟。老妇人看着这陌生但诚恳的东方人,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徐徐展开。

1965年,老妇人还是一名大学生,在拉丁区的咖啡馆、艺术影院和画廊,到处都是她和同学年轻、活跃的身影。他们谈论着萨特、特吕弗还有东方的红色热潮。而她之所以愿意对杜礼凡敞开记忆,正是感怀于年轻时对东方的向往。

而在秋日的一个下午,当她从“非洲之角”出来后,一切都被改变了。

“他长着一头黑发,浓密而卷曲。两眼炯炯有神。非常英俊。当他穿着系带的风衣,戴着贝雷帽,远远走来的时候,活脱脱就像是阿波罗神。”老妇人缓缓地说道,“他也注意到了我,朝我微笑,我手里的书本和作业不自觉地散了一地。他就立刻弯下腰,替我一本本捡了起来。他的法语极好,只是带着一点点口音。我得承认,我完全被他迷住了,他是那么英武,却又极其儒雅,还带着谜一般的异国情调。我始终猜不透他来自何方,只知道他风衣口袋里装着一本我很喜欢的诗集。他请我带他去先贤祠、圣母院,而我着了魔般一一应允。他的知识非常广博,而且爱抽雪茄。一路上,我们无话不谈。那一整天,新奇和战栗自始至终伴随着我。入夜时分,他邀约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韦内酒店就餐。我……无法抗拒。”老妇人平静地说着。

听到这里,杜礼凡默默地低下头想,“很多人也许一生都没有一次新奇和战栗的感受,或者有机会,却又迟疑了。”

“第二天上午,当我在松软的枕头上醒来的时候,你猜他在干什么?”老妇人说道,“他居然在帮我做功课,做着我最头疼的高等数学。他见我醒来,示意我继续躺着,而他则穿着衬衫,用钢笔一道一道地演算着题目。我看着他逆光中的影子,真就觉得如梦幻一般。”

“那后来呢?”杜礼凡轻轻地问道。

老妇人呷了口咖啡,用纸巾抿了抿嘴。“他是个异乡人,是个过客。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哦……”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到。”

“还是在这里?”杜礼凡问道。

“不。”老妇人说道。

“那是……”

“在新闻纪录片上。”

杜礼凡不禁有些愕然。

“他依旧是那头浓密的卷发、出众的仪表。但却是在联合国安理会上做着激昂的演讲。台下,尽是些面容严肃的大国外交官。”老妇人看着窗外说,“看到这部新闻片,纯属偶然,那只是学生俱乐部周末放电影前的惯例。大家对他啧啧称奇,而我却一言不发。”

“我也许知道他是谁了。”杜礼凡忽然发现,卷发男子很可能正是自己曾经收集资料研究过的对象。

“哦,这对我没意义。”

“可您,就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老妇人坚决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呢?”

“既然是记忆,那就让它永远成为记忆吧。正因为如此,它才会变得迷人。”老妇人说罢,拿起外衣,站了起来。“很高兴您有耐心听我的往事。祝您过得愉快。”说罢,老妇人缓缓地走出了“非洲之角”,步向街头的拐角。

杜礼凡呆呆地立在原处,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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