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斯理短街上的那座无电梯公寓,出于种种不合逻辑的原因,电话装在卡尔梅拉的床边。那几年,丹尼离家在外,先是去了寄宿学校,后来上了大学。如果电话响起,厨师去接电话时,心里想的总是小丹尼——他希望打来电话的是丹尼尔,而不是别人打电话来,通知有关丹尼的坏消息。(更常见的情况是,打来电话的人是凯彻姆。)
卡尔梅拉告诉丹尼,他应该多往家打电话。“你爸常跟我说,就是为了你,我们才装了电话!”打那以后,男孩确实做得不错,电话打得更勤了。
“电话应该装在床的我这一侧,不是吗?”多米尼克问卡尔梅拉,“我的意思是,你不愿意非得跟凯彻姆搭话,如果打来电话的是丹尼尔——或者更糟,如果是有关丹尼尔的什么坏消息!”
卡尔梅拉不让他说完。“如果是有关丹尼的坏消息,我想先知道——这样我就可以搂着你的肩膀讲给你听,就像你当初搂着我讲给我听那样。”她对他说。
“简直是胡思乱想,卡尔梅拉。”厨师说。
但结果就是这样:电话继续留在床的卡尔梅拉那一边。每次凯彻姆打来对方付费电话,总是卡尔梅拉接起电话,她总是说:“你好,凯彻姆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真希望哪天能见到你。”(凯彻姆并不怎么健谈——反正跟她是没有多少话说。很快,她会把话筒递给多米尼克——她喜欢叫他“甘巴”。)
但在1967年春天,当丹尼婚姻不幸的消息传来——他那个老婆确实差劲;这个亲爱的孩子配得上更好的女人——北方打来了比往常更多的对方付费电话(所说的大多与那个危险的警察有关),凯彻姆把卡尔梅拉给吓着了。多米尼克事后回想,觉得凯彻姆可能是故意的。当卡尔梅拉对老伐木工说出常说的那段话,正要把电话越过床递给多米尼克时,凯彻姆说:“我觉得你不会想见我的,因为这一阵子形势不妙。”
听了这话,卡尔梅拉吓得一哆嗦;那年春天的事已经够让她心烦意乱的了,而现在,凯彻姆先生把她吓坏了。凯蒂离开了丹尼,卡尔梅拉希望,对此丹尼能像她一样,觉得松了一口气。女人离开跟自己在一起的男人是一回事——对此卡尔梅拉能够理解——但做母亲的撇下自己的孩子,可就是一桩罪过了。凯蒂走了,卡尔梅拉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卡尔梅拉相信,如果凯蒂没有走,也不会是个称职的母亲。当然,卡尔梅拉和多米尼克向来不喜欢凯蒂·卡拉汉;在“拿坡里附近”,像她那样的顾客,他们俩都见得多了。“你能闻到她身上的金钱气味。”卡尔梅拉对厨师说。
“不是她身上的,是她身子下面的。”厨师评论道。他的意思是说,凯蒂的家里人用钱给这个野姑娘编了一张安全网:她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因为要是她栽了跟头,家里人可以用钱保住她。多米尼克像凯彻姆一样,确信凯蒂·卡拉汉的所谓自由精神是骗人的。丹尼误会了父亲;男孩以为厨师不喜欢凯蒂,就是因为这个年轻姑娘长得像罗西——丹尼那不忠的母亲。但凯蒂的长相,跟多米尼克和凯彻姆不喜欢她的理由没啥关系;打从一开始,让他们觉得心烦的,正是她跟罗西·卡洛杰罗有多么不像。
凯蒂只是一个有金钱保驾的叛逆姑娘,“一个在性爱方面无法无天的人。”凯彻姆这样说她。相反,罗西爱着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她割舍不下,是因为她对他们俩的爱是真心实意的——就这样,他们也割舍不下她。相形之下,卡拉汉这个放荡女人只是在到处乱搞;更糟的是,凯蒂满脑子都是崇高的政治信念,她觉得自己不受婚姻和母子关系这些世俗礼法的约束。
卡尔梅拉知道,丹尼以为母亲像凯蒂一样,是个无法无天的人,这让多米尼克感到痛心。尽管多米尼克费了不少口舌,向卡尔梅拉解释他与罗西和凯彻姆三个人的关系,但她必须承认,她像丹尼一样一头雾水。卡尔梅拉能理解三角恋的起因,但不明白它怎么会维持下来。对这部分,丹尼也弄不明白。此外,令卡尔梅拉对她亲爱的甘巴大为不满的是,他没把孩子母亲的事早点告诉孩子。丹尼早就够大了,可以知道这件事了,要是在凯彻姆先生跟丹尼通话时漏出口风之前,他爸提早告诉他就好了。
那天清早,丹尼可以谈谈这件事了,是卡尔梅拉接起了电话。“塞孔多!”当她听出丹尼的声音,她叫道。这是丹尼在“拿坡里附近”干活那些年里的绰号。
“塞孔多·安杰洛”,这个绰号是老波尔卡里给他取的,意思是“第二个安杰尔”。
他们叫他安杰洛时都很小心,从不叫他安杰卢,卡尔梅拉在跟前时,他们会把他的绰号缩短成塞孔多一个词——尽管卡尔梅拉很喜欢丹尼,她常说他是她的“塞孔多 figlio”(她的“二儿子”)。
在餐馆的行话里,“塞孔多”这个词还有“第二道菜”的意思,所以这个名字就此固定下来。
但眼下卡尔梅拉的塞孔多·安杰洛没有心情跟她说话。“我得跟我爸谈谈,卡尔梅拉。”他说。
(凯彻姆已经警告过厨师,丹尼会打电话来。“对不起,曲奇,”凯彻姆在电话中劈头就说,“我把事情搞砸了。”)
丹尼打电话来的那个四月的早晨,卡尔梅拉知道,年轻人为父亲没有告诉自己那些事感到恼火。当然,她听到的通话内容以多米尼克这边的居多,但她还是能听得出,这通电话打得多么不顺利。
“对不起——我原本是打算告诉你的。”厨师开头就说。
卡尔梅拉能听到,丹尼听了这话有何反应,他在电话里朝父亲大喊大叫。“那你在等什么?”
“也许就是在等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这样你大概就会明白,跟女人在一起有多麻烦。”多米尼克说。卡尔梅拉在床上打了他一拳。当然,“这样的事”指的是凯蒂的离开——仿佛这段从一开始就不对头的感情,可以跟罗西和凯彻姆之间的事相提并论似的。关于那头熊,他们为什么把男孩蒙在鼓里那么久?卡尔梅拉弄不明白;她当然也不指望丹尼能弄明白。
她躺在那儿,听着厨师给儿子讲那天晚上在炊事屋的厨房里发生的事,当时罗西承认,她跟凯彻姆睡过——这时凯彻姆打开纱门走了进来,他们三个都喝醉了,多米尼克用煎锅打了老朋友。幸运的是,凯彻姆打过很多架;他从不完全相信,有哪个人绝不会揍自己。这个大个子下意识地给了回应。他准是用小臂拨了煎锅一下,稍稍拨转了多米尼克手中武器的方向,所以只有煎锅的铸铁边缘打中了他——打在前额的正中央,没有打在额角上,要是打在额角上,就算是受了点儿阻挡,这个如此沉重的物件还是会要了他的命。
那时绞河镇没有医生,甚至也没有锯木厂,日后会变成亡女水坝的那座水坝旁,也还没有所谓的蓄水池,日后那儿会有一名十足的白痴大夫。罗西在餐厅的一张桌子上给凯彻姆的前额缝针;她用的是厨师用来捆扎鸡和火鸡的那种超细的不锈钢丝。厨师先把线放在开水里煮过,消了毒,整个过程中,凯彻姆像雄驼鹿似的咆哮着。多米尼克一瘸一拐地绕着桌子转来转去,与此同时,罗西在跟他们两个说话。她缝得很吃力,这让她大为恼火。
“我真希望我是在把你们两个缝到一块儿,”她望着多米尼克说,然后她告诉他们俩,以后要怎样才行。“要是你们俩再有一次暴力行为,我就离开你们俩——我说得够清楚吗?”她问他们。“如果你们保证再也不互相伤害——说真的,你们得互相照顾,像好兄弟一样——那我至死都不会离开你们任何一个,”她告诉他们。“所以,要么你们可以拥有半个我,要么你们一点儿也得不到我——要是后一种情况,我会把丹尼带走。明白了吗?”他们看得出,她是认真的。
“我想,你母亲太骄傲了,流产后不愿意回波士顿——我母亲去世后,她觉得我太小了,不能留下我自己一个人过。”卡尔梅拉听到多米尼克告诉丹尼,“罗西肯定认为,她必须照顾我,当然,她知道我爱她。我不怀疑她也爱我,不过对她来说,我仍然只是个好孩子,当她认识凯彻姆时——嗯,他跟她同岁。凯彻姆是个大人。我们别无选择,只好忍了下来,丹尼尔——凯彻姆和我都深爱着她,我相信,她也按照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两个。”
“简怎么看?”丹尼问父亲,因为凯彻姆说过,那个印第安人什么都知道。
“简的想法并不让人意外,”父亲告诉他,“她说我们三个都是混账。简认为我们都是在冒险——这个印第安人说,这是一场很大的冒险,随时都有可能出问题。我也这样认为,但你母亲让我们别无选择——凯彻姆又一向比我更爱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