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背对背换位舞步(9)

“有点年长”这话是印第安简在讲述那天晚上的事情经过时说的吗?(丹尼·巴希亚盖洛普不记得了,不过他知道,简在说到圆木涌入河谷盆地时,总会提到前面说过的那个“值得注意的巧合”——凯彻姆和罗西表姐同岁。)

当时,印第安简打开了炊事屋厨房的门,正要叫他们别喊什么“混账”了,免得吵醒小丹尼。简所在的位置高过河谷盆地,足以听到河水裹挟着圆木奔流而下的声音。整个冬季,河水流淌的声音都被冰雪给闷在下面。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不再是这样了。简关上厨房门,从山丘上奔了下去。

这会儿没有人喊“混账”了。第一拨圆木滑到了河谷盆地的冰面上;这些圆木湿漉漉的,撞到冰面时,去势似乎有增无减。有些圆木掉到冰层下面、河谷盆地的深水中,它们上浮时,大块的圆木从水下破冰而出。“就像水雷一样。”印第安简总是说。

简来到河谷盆地时,圆木的重量正在压破冰面,河冰乍破时,有些碎冰片足有小车那么大。凯彻姆一看,罗西不见了,不由松开了手,任由厨师坐着。前一秒她还在跳舞;后一秒,她已经消失在像一堵墙那么大的冰片后面了。随后圆木将她原先的位置彻底覆盖。凯彻姆小心穿过浮冰和颠簸的圆木回到厨师身边,厨师的身子歪倒在一边。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正在一块布道台大小的浮冰上,漂流而下。

“她走了,曲奇——不见了!”凯彻姆喊道。厨师坐了起来,惊愕地望着一根圆木浮出河谷盆地的水面,从他身边奔流而下。

“罗西?”多米尼克喊道。如果他喊“我也爱你”,这时在圆木和碎冰制造的喧嚣声中,也不会再听到什么回声了。凯彻姆把厨师扛在肩上,踮着脚踩着一根根圆木上了岸,有时他踩的是大块浮冰,而不是圆木,他的腿会没入水中,膝盖以上的位置都浸湿了。

“混账!”印第安简在河岸上喊道——喊的是他们两个,或者他们三个。“混账!混账!”她一遍遍地哭喊着。

厨师又湿又冷,打着哆嗦,牙齿格格直响,不过凯彻姆和简明白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不可能走了,凯彻姆——她不可能就这样消失了!”

“不过她走得就是那么快,丹尼,”洗碗工告诉男孩,“比月亮躲到一片云彩后面还快——你妈就那样走了。我们回到炊事屋时,你已经醒了,还在哭叫——哭得比我见过的从任何一次噩梦中醒来时还要厉害。我把这当作是一个兆头:你不知怎的已经知道妈妈不在了。我没法哄得你停下不哭——你父亲也是一样。凯彻姆拿起了一把切肉刀。他站在厨房里,把左手放在菜板上,右手握着切肉刀。‘不要’,我告诉他,但他直勾勾地盯着菜板上的左手——我猜,他是在想手没了会是什么样。我撇下他,照顾你和你爸去了。等我回到厨房时,凯彻姆已经走了。我到处找他的左手;我确信会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手。我可不想让你或你爸找到它。”

“不过他并没有把手切下来,对吗?”丹尼总是打断她的话问道。

“对,没有——他没有切,”简略有点不耐烦地告诉男孩,“你看到啦,凯彻姆还有左手,不是吗?”

有时,尤其是在凯彻姆喝醉时,丹尼会看到,伐木工会像昨晚盯着自己的石膏模子那样,盯着自己的左手看。如果印第安简看到凯彻姆盯着自己的石膏模子,她也许会把这当成是凯彻姆仍想切掉左手的兆头。(但为什么是左手?丹尼·巴希亚盖洛普觉得纳闷。凯彻姆是用右手的。如果当真嫌恶自己,或是感到自责,想要切掉的是否应该是那只好手才对?)

他们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所有的胖婆娘,瘦削的厨师,还有他更瘦的儿子。要从某人身后走过去,你得说声“借过”,或者拍拍那人的后背。那些锯木工婆娘从丹尼身后走过时,她们常拍男孩的屁股。其中也有一两人会拍拍厨师的屁股,不过都是在背着印第安简的时候。丹尼注意到,简经常置身于父亲和厨房帮工之间——尤其是在炉子和工作台面之间的小夹道上,烤箱门需要打开时,夹道就更窄了。炊事屋的厨房里还有不少紧窄的地方,让煮菜和端菜的人难以通过,不过炉子和工作台面之间的过道是最窄的。

凯彻姆出去小便了——似乎这已成为移动工棚时期留下来的改不了的习惯——印第安简到餐厅摆桌子去了。在工人们住在移动伐木营地的“美好往昔”,凯彻姆喜欢往睡人的移动工棚的金属墙板上撒尿,把河道工与其他伐木工叫醒。“河里有个移动工棚!”他喜欢大叫,“噢,甜蜜的耶稣啊——它漂走了!”从移动工棚里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叫骂声。

凯彻姆还喜欢用河道工的撑篙,敲打睡人的移动工棚的金属墙板。“别让熊进去!”他大叫道,“噢,上帝呀——它逮住了一个女人!噢,上帝呀——亲爱的上帝,不!”

丹尼正在把枫糖糖浆从后排炉头的大煮锅里舀进一只只带把的水罐。一个锯木工婆娘正在朝男孩的颈背呼气。“借过,靓仔!”女人嘎声嘎气地说。他爸爸正在拿香蕉面包蘸取蛋液;一个帮厨的工人正在把法式香蕉面包吐司放进平底锅,另一个一直用铲子翻搅着羊肉杂烩。

在出门去撒一泡显然没完没了的尿之前,凯彻姆对十二岁的少年说:“星期天早晨九点——叫你爸别忘了,丹尼。”

“我们会去的,”男孩说。

“你跟凯彻姆有什么安排?”印第安简在十二岁少年耳边低声说。尽管她体型那么庞大,但男孩没注意到她来到了自己身后;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个朝他颈背呼气的锯木工婆娘呢,原来是简从食堂回来了。

“星期天早晨,我和爸爸要到亡女水坝边上跟凯彻姆碰头。”丹尼告诉她。

简摇了摇头,她那根比马尾还长的长辫子在她的大屁股上晃来晃去。“这么说凯彻姆把他说服了。”她不以为然地说。她把那顶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帽子的帽舌拉低了,男孩从帽舌上方看不到她的眼神。像往常一样,瓦荷酋长朝着十二岁少年疯狂地咧嘴大笑。

陌生人或许体会不到,厨房里的你来我往乱中有序,近乎完美,但丹尼和印第安洗碗工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所有一切都始终如一,包括厨师戴着操作烤箱用的连指手套,捧着一烤盘烤饼,锯木工婆娘们敏捷地为他让路——其中的一位一边让路,一边把玉米松饼从松饼模子里敲出来,把它们收集到一只大瓷碗里。谁也没有碰到谁,尽管她们全都身材臃肿——除了丹尼和他爸爸,他们(在眼下的这伙人当中)显得身材瘦削,颇为显眼。

炉子的八个炉头上,有六个分别放着锅和壶,在炉子和工作台面之间的逼仄过道,厨师和印第安洗碗工背对背地错身而过。这没什么新奇的——这样的情景时常发生——但丹尼从他们的舞步中捕捉到一丝微妙之处,他无意中听到(他以前从未听到过)他们之间颇为简短但清晰可辨的对话。他们背对背错身而过时,简故意碰了碰多米尼克——她用丰臀碰了碰他的后背正中,因为厨师的头顶与简的肩膀一般高。

“跟你的搭档来个背对背换位舞步。”洗碗工说。

尽管厨师的脚跛了,但他并未失去平衡;一个烤饼也没有从烤盘里掉出来。“背对背换位。”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柔声说,这时印第安简已经走到了他的后面。只有丹尼注意到了他们的这一接触,他心想,如果凯彻姆也在——不管他有没有喝醉——凯彻姆一定也会注意到的。(不过当然,凯彻姆不在屋里——他可能还在撒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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